信上的截止日期,被红笔圈了一圈。
那是阳菜画的。
圈得不算规整,线条在拐角处多绕了一小圈,看上去更像是某种"提醒自己别忘了"的手帐标记,而不是官方文件上那种冷冰冰的标注。
【请于○月○日前寄回本意见书。】
今天,刚好是前一天。
"再拖下去,就要变成『过期未回覆』了。"
阳菜把信纸摊在餐桌中间,拿起一旁的草稿纸,"那样也不是不行,就是——会让你以后回想起来的时候,很想揍当时的自己一拳吧。"
京介坐在她对面,笔已经拿在手里很久。
草稿纸上写了几行,又被横七竖八划掉。
"你刚才写的那段,其实挺好的。"
阳菜把其中一张抽出来,压低声音,"就是用词有点太——要嘛都怪在自己身上,要嘛都怪在对方身上。"
她指着其中两句:
【我当时也有错。】
【如果她因此无法得到假释,我会觉得愧疚。】
"这个不用写。"
阳菜的语气很认真,"你不是法官,也不是她的辩护律师。你只需要写你现在的状态。"
京介把那张纸接过来,看了一眼,沉默着把它对折,放到一旁。
餐桌被临时变成了写字台。
他们把桌上所有会沾到油污的东西都清走了,锅碗放在水槽旁,连调味料罐都搬到了台面另一边。
中央只剩下:信件一份,附带的说明一张,几叠草稿纸,两支笔。
还有一只被轮流端起来又放下的马克杯。
"要不,我们先想'这个意见书是写给谁看'。"
阳菜说,"这样比较好下手。"
"检察官。"
京介说。
"还有负责案件的法官。"
她补充,"可能也会有那个什么——支援室的工作人员会看。"
"他们想看什么?"
"他们想知道——"
阳菜把附带说明翻过来,念出上面那几条划重点的项目:"第一,你现在的生活状态;第二,你对假释这件事的担心或看法;第三,你有没有希望被特别注意的地方,比如人身安全距离之类。"
她停了一下,看向他。
"没有人要求你写'我原不原谅她'。"
"但他们会希望我表态。"京介说。
"表态不等于宽恕。"
阳菜摇头,"你可以写'我还没准备好'。"
桌上的挂钟指针走了一格。
秒针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楚。
"那试试看,从这个写起?"
阳菜把草稿纸推向他,"第一行:『目前,本人尚未准备好与加害人见面。』"
京介握着笔,在纸上写下那句。
字写得很稳,只有最后一个"面"字的笔画重了一点,墨色稍微深了一些。
写完,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怎么样?"
阳菜问。
"有点像是在逃。"
"你现在,又没有真的坐在法庭上。"
阳菜低声说,"这不是逃,是在说实话。"
她把那行字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
念到第三遍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开始有一点适应了。
"好,第一句就留着。"她把那一行旁边画了个小圈,"我们再加一点具体的说明。"
"说明什么?"
"比如——你现在有稳定的工作,有家庭,有要负责的人。"
阳菜说,"你可以写你最担心的是什么。"
最担心的。
京介握住笔,指节慢慢收紧。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怕对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具已经长高的身体会突然缩回去,变回那个瘦得过头、只能蜷缩在棉花堆里的影子。
怕自己一开口,又自动用上那套"我没事""是我太敏感了"的话术。
怕他费了这么大劲走出来的这几年,会在一间会谈室里,被一句"你还好吗"拖回原点。
"你可以写——『担心见面会影响现在的生活稳定』。"
阳菜轻声提示,"不一定要全部写完,写到你能接受的程度就好。"
京介深吸了一口气,把那句话拆成比较中性的几个部分:
【目前生活状态较为稳定,工作与家庭均受此事件影响已久。】
【担心与加害人会面,会造成过去记忆的再度干扰。】
每写完一句,他都会停顿几秒,像是在确认这些字是否真的可以放进那一封要寄出去的信里。
"这样太软了吗?"
他写完,看向阳菜,"你会不会觉得,我讲得不够重?"
"不会。"
阳菜摇头,"我反而觉得——这就是你。你一向不太会用很重的词。"
"如果你现在硬写『强烈谴责』『坚决反对』这类字眼——"
她苦笑了一下,"你自己回头看,可能会觉得像别人在代写。"
"而且,"她补了一句,"你现在已经不需要用那种最极端的词,来证明你有资格生气了。"
京介没说话。
只是很微弱地点了点头。
桌上又堆了几张被划得乱七八糟的草稿。
他们一边说,一边改,把那些过分卑微的道歉、莫名其妙的"理解对方不易"之类的句子统统删掉。
"这个也不要。"
阳菜指着一行,【如果她能够重新做人,我会为她高兴】,"这句太超过了。"
"你不需要为她高不高兴负责。"
最后留下来的,大概有这么几段:
【目前,本人尚未准备好与加害人见面。】
【并非有意阻挠司法程序,惟自身心理状态尚未完全从事件影响中恢复。】
【如法院依法审查准许对方假释,恳请相关机关在通知时事前告知本人,并确保对方于出所后不得接近本人及目前居住区域。】
【任何与本案有关的联系与会谈,均请以本人充分了解内容并明确同意为前提。】
没有"原谅",也没有"祝福"。
只有几条要求——明确,但不是命令。
"这样已经很好了。"
阳菜把草稿纸拿起来读了一遍,"感觉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你不觉得太小心翼翼了吗。"
"你本来就很小心翼翼。"
她看着他,"我喜欢这个版本的你。"
她说完,耳根还是红了一下。
"接下来,只剩下最后一部分了。"
阳菜把正本意见书拉到中间,"这里写的是『请填写被害人意见』,上面写的那些,我们挑几句搬过去就行。"
"笔迹会不会太乱?"京介说。
"你看过他们的档案吗?"
阳菜叹气,"那种地方的表格,谁的字都不太好看。"
她抽出一张新的草稿纸,仿照原件的格式,帮他把几段话按顺序抄了一遍。
"你就照这个抄,不会错。"
她递给他,"不要一个人硬拼着想要写出『完美措辞』,我们已经一起想过一遍了。"
京介看着那几行字,再看着原件上那块空白。
笔落下去的时候,握得比刚才更紧一点。
纸张被压出一条浅浅的痕。
【目前,本人尚未准备好与加害人见面。】
第一次,是她替他念。
第二次,是他在草稿纸上写。
第三次,是他在正式文件上,一笔一划地抄。
写到最后一个句号,他的手指微微发酸。
"后面签名就交给你了。"
阳菜把笔从他手里拿过去,又放回来,"这个部分我不能帮忙。"
意见书最后一行,是【被害人署名】。
那条横线很短,却比前面所有段落都更让人窒息。
京介盯着那条线看了很久。
很多年前,那类文件上的签名,往往不会出现他自己的字迹。
不是因为他不会写,而是因为总有人抢先一步拿过笔,笑着说——
「这种东西不用你担心。」
「妈妈来签就好。」
印章落下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那份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这次没有别人。"
阳菜轻声说。
"只有你。"
京介把笔握好。
【黑�的京介】
三个字写得没有多好看,笔画间还有一点迟疑,最后一个"介"的捺多拖了一点。
写完以后,那行字像是和纸张一起,往下沉了一点。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把笔放到桌上。
"结束了吗?"
阳菜问。
"还差一步。"
"哪一步?"
"寄出去。"
到了晚上,邮局已经关门了。
京介找出家里那一卷邮票,确定金额够用。
信封封好,意见书和附带说明整理整齐,放进去。
"明早上班路上顺便投吗?"
阳菜问。
"嗯。"
"路口那边不是有邮筒。"
他把写好的信放进公文包的内层夹层,拉上拉链。
那一层平时用来放试卷和备课资料,现在多了一封有点过重的信。
洗澡、刷牙,例行的准备睡觉的步骤被一点一点做完。
灯关掉以后,黑暗把天花板的裂缝也遮住了。
阳菜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她背对着他蜷着,像往常那样把自己的那一侧床铺占了比身形稍微多一点点的位置。
"京介君。"
她在要睡着和没睡着之间,低声说了一句,"明天你不想一个人去投的话,叫我。"
"嗯。"
"我可以绕一点路。"
"好。"
她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很快就睡着了。
京介睁着眼,在黑暗里听着她的呼吸、外面偶尔有车经过的声音、冰箱压缩机启动又停下的嗡鸣。
明天早上,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走出家门。
沿着去车站的那条路,往前多走几步。
在红色邮筒前停下,把手伸出去。
把这封被他们一起写过、改过、犹豫过的信,放进去。
他把这个画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过了一遍。
然后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天比平时亮得慢些,云压得有点低。
他们照常吃完早餐,确认好带的便当、钥匙、钱包。
阳菜系好鞋带,背起包。
"那我先去车站那边了。"
她说,"你走另一头。"
"嗯。"
门口那块小地毯上留下两串鞋印,一串往左,一串往右。
京介手里拎着公文包,往邮筒的方向走去。
路边便利店还在上货,卷帘门半开,里面传出收银机的"滴滴"声。
学校方向已经有穿制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过,有人一边走一边看手机。
红色的邮筒安静地立在路口,漆面有一些被雨水洗薄的地方。
他在那前面停下,拉开公文包的拉链,把那封信拿出来。
信封边缘被握得有一点发软,角上贴着整整齐齐的邮票。
收件人地址已经写好,县名在最上面,右上角那个地名看上去比周围所有字都要刺眼。
京介伸手,把信从投信口塞进去。
纸张和金属擦过,发出一声很轻的摩擦声,随即消失在里面。
他站在原地,指尖还保持着刚才伸出去的姿势。
直到有一阵风吹过,把路旁树叶吹出一阵窸窣,他才慢慢收回手。
有人从他身后走过,绕开他,去按路口的行人灯。
信已经不在他的手里了。
他看了一眼邮筒上的收取时间表,又看了一眼表。
还有一会儿。
早上的第一趟收信车还没来。
但在那辆车来之前,他已经做完自己能做的部分。
他把手插回外套口袋,转身朝学校方向走。
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
是阳菜发来的。
【阳菜:
已经顺利上车~
你那边呢?】
京介低头,看着那行字,打字回去:
【黑泽京介:
事情办完了。
我也去上班。】
发出去以后,他没有再看手机,随手把它放回口袋。
前面是通往学校的那条路。
车流和人群都还不算多,风从路的那头吹过来,带着一点凉意。
他顺着人行道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