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寄出去的那一周，气温忽高忽低。
早上出门的时候，阳台上的衣服还没干透，角落那条毛巾滴水，滴在塑料盆里，发出一下一下的声。
"围巾。"
阳菜从沙发背后把那条灰色围巾拿出来，走到他面前。
"还要？"京介看了她一眼，"今天没那么冷了。"
"你昨天从学校回来，脖子这边一直在揉。"
她伸手点了点他的锁骨，"大概是风吹狠了。"
她没有等他再反驳，把围巾绕到他脖子上，打了一个很松的结。
"这样不会勒。"她后退一点，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勉强算不丑。"
"你这评价挺诚实。"
"谁让你当年学生时代都没人给你围。"
阳菜低声嘟囔，"现在只能加班补上。"
"谁说的。"
"你自己说的。"
她说完像是意识到自己记得太清楚，耳朵悄悄红了一点。
"总之，"她往下扯了扯围巾，"今天如果被学生笑了，就说是太太强迫的。"
"好。"
他说着，弯下腰，借着整理鞋带的动作，把脸靠近她一点。
阳菜抓起自己的包，跟着他一起出门。
学校大门口的横幅还没撤。
【心理健康周・圆满结束】
红底白字，边缘起了毛。再过几天，可能就会被换成"文化祭准备"之类的新标语。
走廊里，学生会的公告栏换了新海报。
纸上用彩笔画着一个大大的箱子，上面写着：
【匿名提问箱・常设】
旁边贴了几张小便利贴：
【给老师的问题】
【给同学的问题】
【给不知道谁的问题】
学生会室门口那张桌子上，白纸糊的箱子安安静静地待着。
已经有不少折好的纸条塞在投信口里，边缘鼓起一小块。
京介站在走廊拐角，看了几秒。
学生会的干事正好从里面出来，看见他，挥手打招呼："黑泽老师早！匿名箱会一直放着，有空欢迎继续光临！"
"我已经讲过一场了。"
京介说，"再往里面塞问题，学生会会嫌麻烦。"
"不会——至少现在不会。"
那孩子笑，"大家很喜欢你那句'老师也是人'。"
"只喜欢那一句？"
"剩下的都写在反馈表里了。"
干事说完，抱着一叠纸走掉了。
二年A班早自习。
教室里比平时安静一点，大家在适应"心理健康周结束后的普通日子"。
黑板上画着昨天留下的世界地图，边线歪得厉害。
"上次的小测，整体还算可以。"
京介站在讲台上，"但第三题，整整有半个班写歪了方向。"
有人发出微弱的惨叫。
"老师我们那天精神状态很脆弱。"
后排有人小声解释，"被匿名提问箱吓到。"
"那这次就当作对你们心理健康周成果的检验。"
京介把试卷从前往后发，"看你们还记不记得怎么分析材料。"
试卷发到第一排，白羽梦拿着自己的那份，看了一眼分数，眉毛皱得紧紧的。
再往右一格，靠窗的位置，工藤飞鸟用笔柄敲了敲桌子，没看分数，先把卷子翻到反面。
她背后那一排，有人哼了一声："哇，工藤又是高分吧。"
"别乱讲。"
工藤飞鸟头也没抬，"我又不是机器。"
京介把最后一叠放在讲台上："有不懂的，课后来问。"
中午，办公室。
学校邮箱的未读邮件多了几封。
标题大多规矩：【关于材料题的提问】【请教复习范围】。
他先点开一封。
【老师您好：
昨天讲座里那句"老师也是人"，让我放心了一点。
我会试着先照顾好自己的睡眠。
如果老师很累的话，也可以不用回应所有人的问题。
——二年B班○○】
京介把鼠标移到"回复"上，又移开。
他把这封邮件归档到"心理健康周"文件夹里，暂时不回。
下一封，发件人变成了：
【二年A班白羽梦】
标题：【关于"延续性"的补充问题】
【老师您好：
上次您说"历史很多时候不是某一天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我在预习下个单元时想到一个例子，想确认自己的理解是不是错的——】
下面是规规矩矩的题目分析，夹着一张她自己画的时间轴照片。
字写得比平时作业更认真。
直到倒数第二段，才突然歪了一点：
【如果把人的生活也当成"历史"的话，
那一个人在某个时间点做的选择，
是不是也会在很久以后，继续影响他？】
最后，她自己又把话收回去：
【如果这个问题超出老师的工作范围，
就不用回也可以。
我会先准备下次的小测。】
京介看着那一行，勾选复制。
在回复框里，他先回了公事部分。
【关于条约的理解，附图中的时间轴大致正确，可以再把第三段延伸一点……】
那几句写完之后，他停了一下，在下面补了一句：
【"生活的延续性"，等你考上大学再去折腾也不迟。
现在先把历史考好。】
又顿了顿，他敲上最后一行：
【另外：
你写进老师邮箱的问题，只要属于"学习内容"，
都在老师的工作范围内。】
发送。
小纸飞机图标闪了一下。
他把那封邮件归入"二A班"的子文件夹。
再下一封，发件人栏写着：【工藤飞鸟】。
标题短得过分：【三件小事】。
【老师：
一、上次你说的那道材料题，我按照自己的方法改了一下，结果和标准答案一样。
附图在后面。
二、昨晚我十一点之前睡了，今天早上没迟到。
证明"老师叫我们早点睡"不是完全没道理。
三、我在想一个假设题：
如果有人已经很努力想和别人保持距离，
结果因此变得比平时更显眼，
这算不算"反效果"？
以上三件事，只有第一件需要老师认真回答。
第三件如果不想讲，就当我没问。
——二年A班工藤】
最后那行的【工藤】两个字写得特别用力。
京介盯着屏幕，沉默了一会儿。
他先打了两行：
【一、你的解题过程没有问题。
二、早点睡的习惯，可以继续。】
第三条的回复框空着。
光标在那一行闪了几下，他删删写写，最后只留下：
【三、这个问题，改天在课堂上讲。】
发送。
他并没有给出标准答案。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
二年A班教室门半掩着，里面有压低的翻书声。
窗外的云压得很低，光线灰灰的。
"有不懂的，可以举手。"
京介照例站在讲台旁，只说了这句。
十几分钟后，前排有人举手。
"老师。"
是白羽梦。
她把笔记本翻到中间一页："刚才邮件里说的那条，有一个地方我还是不太确定……"
她简短复述了一下条约内容，又自己把时间轴画给他看。
京介在旁边补了两笔："这里再接上去一点，就完整了。"
"谢谢老师。"
她抱着本子要回座位时，停了一下，低声："邮件老师看完了，我就先把草稿删掉了。"
"删掉？"
"嗯。"
她有点局促，"那样感觉比较安全。"
"你怕被人看到？"
"怕我以后自己看到。"
她小声说，"会觉得很丢脸。"
她没再多解释，快步回到第一排。
京介看着她的背影，没说什么。
快下课前，靠窗那一列有人慢吞吞举手。
"老师。"
工藤飞鸟支着下巴，看着他："我有问题。"
"哪一题？"
"不是题。"
她把练习册合上，手指敲了敲封面："是今天第三条的问题。"
教室里有几个人抬头，显然有人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条。
"你不是说改天在课堂上讲吗？"
京介沉默了一秒。
"现在不合适。"
"那等放学后呢？"
她笑了一点，"今天不是有'老师咨询时间'嘛。"
下课铃响了。
"想问题的，待会儿到办公室找我。"
京介只说了这一句，拿起课本往外走。
经过她身边时，工藤低声补了一句："那我排最后。"
放学后，办公室门口多了几张陌生的脸。
"一年C班的。"
有学生报告年级，"老师，我们可以进来问吗？"
"可以。"
一连来了三批。
有人真的是拿着历史问题来问，有人拿着别科的练习顺势求助，还有人只是站在后面，听别人问完，最后挤出一句："老师，今天也辛苦了。"
四点五十几分，办公室门口只剩下一个人。
工藤飞鸟。
她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
"到你了。"
京介说。
她走进来，在他桌旁的空位拉开椅子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办公桌，一堆资料，一只装着签字笔的笔筒。
"第一件事。"
她把练习册打开，翻到最后一页，"这题我按照自己的方法写了一遍，你帮我看一下有没有问题。"
京介看了几眼，圈出一个不太严谨的地方："这里再补一句。"
"嗯。"
她照着改了。
"第二件事。"她合上本子，"十一点前睡觉这件事，我会再试一周。"
"这件事不用向我汇报。"
"可是如果不说，老师就不会知道。"
她说得很坦然。
"第三件事——"
她把手指敲在桌面上："关于'反效果'。"
"你在邮件里的第三条。"
京介说。
"那是个假设题。"
工藤笑，"不过你也知道，我很擅长做'假设题'。"
她往椅背上一靠，目光微微上挑，看着他："老师现在很努力在跟大家保持距离。"
"这是事实。"
"可是你有没有发现，"
她轻轻晃着脚尖，"越是这样，越多人盯着你看。"
"心理健康周的时候，你坐在下面，什么都没说。"
"结果学生会反而一直提你的名字，让你上去讲。"
"你在讲台上说'老师也是人'，说'老师不是玩偶'。"
"结果现在，全校的匿名提问箱里，都在问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摊开手，像在陈述一个很普通的结论：
"这就是'反效果'。"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已经陆续走光了，只剩下两三张桌子上还亮着灯。
"你想说什么？"
京介问。
"我想说——"
工藤眨了眨眼，"老师如果以为'画好界限就能干干净净'，那就太天真了。"
"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躲得那么干净。"
那句她以前说过的话，又被她拿出来晃了一下。
京介握着笔的手指收紧了一点。
"所以呢。"
"所以，"
她笑了一下，"老师不用指望大家都乖乖退回自己的位置。"
"至少我不会那么快。"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松，却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味。
"当然啦，"她补充，"我会照你说的——不一个人把你叫到角落去问一堆和学习无关的东西。"
"以后有问题，就用邮件。"
"只写题？"
"嗯。"
她把练习册合上，站起来。
"那我今天就到这里。"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老师。"
"什么？"
"你刚才跟那个一年级男生说，'你有下班时间'。"
她笑，"那你现在要下班了吗？"
"快了。"
"那就好。"
她挥了挥手："晚安，老师。"
人走出办公室，门被轻轻带上。
门板震了一点，又归于安静。
桌上的时钟指向五点零三。
京介把刚才批改过的练习册堆叠好，抽屉拉开一点，把《关于"距离"的备忘》拿出来。
翻到新的一页，他写：
【——对'咨询时间'：
学生排队的顺序，不代表谁站得最近。】
下面又加了一行：
【——对白羽梦：
邮件是出口，不是绳子。】
【——对工藤飞鸟：
她看得比别人远一点。
——这件事，要记在心里。】
写到这里，他把笔放下。
墨迹在纸上慢慢干掉。
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
阳菜趴在餐桌上看便利店的宣传册，桌上放着两盒打折买回来的熟食。
"欢迎回家——"
她抬头，"今天咨询时间，有很多人吗？"
"还算正常。"
京介把围巾解开，搭在椅背上，"至少没有排到走廊去。"
"有学生问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吗？"
"有。"
"那你怎么回？"
"我说，那是家里的人负责的。"
阳菜愣了一下，嘴角慢慢弯起来。
"那我下次要努力一点。"
她小声说，"不然会被学生投诉。"
她把便当盒里的东西倒进碗里，热好，又往他那碗里多加了一块炸鸡。
"今天看起来有一点累。"
她观察，"学生比较黏？"
"正常范围。"
京介拉开椅子坐下。
"只是有个学生提醒我，"
他夹了一块菜，"画线不代表所有人都会退开。"
"那你怎么办？"
"那我就先把线画在自己这边。"
他看了她一眼："剩下的，慢慢处理。"
阳菜"嗯"了一声。
她没有追问学生是谁，也没有问他说了什么。
只是很认真地把自己的那碗饭吃完，又帮他把汤添满。
饭后，她去洗碗。
水声、碗碰瓷的声音，一下一下传来。
京介站在客厅，把围巾叠好，放进玄关旁边的篮子里。
抽屉里，那本备忘录和几张折好的纸安静地挤在一起，看不见字。
他没有去翻，只是把抽屉推回去。
"京介君——"
阳菜在厨房探出头，"明天还戴围巾吗？"
"看风。"
"那如果风很大呢？"
"就戴。"
他说完，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盘子。
水还顺着瓷边往下滴，他拿布擦了一下，放进碗柜。
窗外的风吹过阳台，小小地拍了一下晾衣架。
衣服被吹起一点，又落下来。
屋里灯光很暖。
留给学生的时间已经用完了，剩下的是他和她的一点点晚上。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只是顺手关了厨房的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