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在周三下午到的。
京介刚从教室回到办公室,桌上多了一封牛皮纸信封。
他一眼就认出那个抬头——○○县地方检察厅。
信封被整整齐齐地放在他的键盘旁边,像是有人刻意摆正过。旁边还压着一张便签,是教务处的笔迹:「黑泽老师,您的挂号信。」
京介站在桌前,没有立刻伸手去拿。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老师在批改作业,复印机在角落里嗡嗡作响。窗外传来社团活动的喊声,远处操场上有人在跑步。
都是很普通的声音。
可他盯着那封信的时候,耳朵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所有声音都变得很远。
"黑泽老师?"
冲崎杏子从隔壁桌探过头来,"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喝点水?"
"没事。"
他把那封信拿起来,塞进公文包的内层。
"刚才跑了两趟楼梯,有点喘。"
杏子没有多问,又低头继续批作业。
京介在椅子上坐下,打开电脑,假装在看邮件。
屏幕上的字一个都没进脑子。
他只知道,公文包里那封信的重量,比他想象的要沉。
回家的电车上,他把信拿出来看了一遍。
车厢里人不多,他站在门边,背对着其他乘客,把信封撕开。
里面只有一张纸。
标准的公文格式,印刷体排得整整齐齐。
【关于「朝野美樱」假释申请案受理通知书】
【兹确认已收到被害人意见书。】
【本案假释听证会定于○月○日上午十时举行。】
【被害人如有意愿旁听,请于○月○日前向本室提出申请。】
【如无意旁听,本案将依法定程序进行审理,届时另行通知结果。】
他把那几行字读了三遍。
○月○日。
距离现在,还有二十三天。
电车晃了一下,他的手指在纸边上捏出一道浅浅的折痕。
窗外的景色往后退,霓虹灯、居酒屋招牌、便利店的灯箱,一个接一个地滑过玻璃。
二十三天。
不算长,也不算短。
刚好够他把这件事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上几十遍。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阳菜:今天想吃什么?冰箱里有昨天剩的咖喱,热一热也行。】
京介看着那行字,指尖悬在键盘上方。
他想了想,打字回去:
【黑泽京介:咖喱就行。到家再说一件事。】
发送。
屏幕上跳出「已送达」的标记。
几秒后,阳菜回了:
【阳菜:检察厅那边?】
她猜到了。
他们一起写那份意见书的时候,阳菜就说过:"寄出去之后,应该会有回信的。"
【黑泽京介:嗯。到家说。】
【阳菜:好。】
门开的时候,阳菜正站在玄关等他。
她没有穿围裙,头发也没扎,像是刚洗完澡就一直在客厅坐着。茶几上放着两杯水,一杯温的,一杯凉的。
"回来了。"
她的语气比平时轻一点,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公文包。
"嗯。"
京介换好鞋,走进客厅。
阳菜没有多问,只是跟在他身后,在沙发上坐下。
他把信封从包里抽出来,放到茶几中央。
牛皮纸的颜色在灯光下显得有点旧,像是被人摸过很多遍。
阳菜伸手,把信纸抽出来,展开。
她的目光从纸上滑过,停在那个日期上。
"二十三天。"
她说。
"嗯。"
"他们问你要不要旁听。"
"嗯。"
她把信纸放下,转过头看他。
"你想去吗?"
这个问题,他从上电车开始就在问自己。
想吗?
去那个会议室,坐在旁听席上,看她被带进来,听她说那些被训练过无数遍的"反省"和"道歉"。
看她的眼睛。
看她有没有变。
看她看到自己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不知道。"
他说出口的还是这三个字。
阳菜没有追问。
她只是把手伸过来,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
掌心有点凉,像是刚碰过冷水。
"那就先不知道。"
她说。
"还有二十三天。不用今天就决定。"
京介看着她的侧脸。
灯光从头顶落下来,把她的轮廓照得很柔和。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他忽然想起几周前的那个晚上。
他终于把那些事说出来的晚上。
关于福利院。关于天音咲夜。关于那些"姐姐"和"妹妹"。关于朝野美樱。关于那间小屋,那些被锁起来的日子,那些他以为是"救赎"实际上是"软禁"的记忆。
他说的时候,阳菜一直没有打断他。
她只是听着,偶尔握紧他的手。
说完之后,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问:"她们跟我说的那些话——'他有病'、'他需要被照顾'、'你要帮我们看着他'——都是假的?"
他说:"是用来控制我的。"
她又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哭了。
不是为他哭。是为她自己哭。
她说:"我被她们骗了。我帮她们看着你,还以为是在照顾你。"
她说:"对不起。"
他说:"不是你的错。"
她说:"但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那天晚上,她哭了很久。
哭完之后,她擦干眼泪,说了一句话:
"我不会再被她们骗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天音咲夜的消息。再也没有接过赤城雾香的电话。再也没有叫过那些人"妈妈"或者"姐姐"。
她说:"她们不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只有你。"
"阳菜。"
"嗯?"
"我可能会去。"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声音。
"不是为了原谅她。也不是为了报复。"
"只是想亲眼看一次。"
"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阳菜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她的目光里没有责备,也没有担心。只是很认真地在听。
"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道。"
他低头,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
"也许看完就能放下。也许看完会更难受。"
"但如果不去,我会一直想。"
"一直想她在那个会议室里说了什么,想她有没有真的在反省,想她出来以后会不会来找我。"
"与其这样,不如自己去看一眼。"
他说完,等着阳菜的反应。
她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松开他的手,站起来。
"等一下。"
她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透明文件袋出来。
袋子里装着几张打印的纸,还有一支荧光笔。
"这是什么?"
"我之前查的。"
阳菜把文件袋放到茶几上,打开,把纸一张张抽出来。
"旁听申请的流程。被害人可以带一个'支持人员'进去,可以是家属,也可以是心理咨询师。"
"还有这个。"
她指着其中一张:"如果她出来以后违反保护令的条件,可以直接报警。这是报警的流程和需要准备的证据清单。"
"还有这个。"
另一张纸上画满了荧光笔的标记:"假释期间她要定期向观护人报告行踪。如果她试图接近你,观护人那边也会收到通知。"
京介看着那些纸,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你什么时候查的?"
"你寄意见书那天晚上。"
阳菜把纸叠好,重新放回文件袋。
"我想,不管你最后决定去还是不去,这些东西总会用得上。"
京介盯着那个文件袋。
透明的塑料在灯光下反着光,里面的纸张码得整整齐齐。
"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等你自己开口。"
阳菜看着他。
"这是你的事。你想怎么处理,由你决定。"
"我能做的,就是把资料准备好。"
"等你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给你看。"
京介看着她。
她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
但他知道,这不普通。
以前有人也"替他准备"过。
帮他收拾书包,帮他整理衣服,帮他把所有可能用到的东西都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然后告诉他:"你什么都不用管。交给我就好。"
那些"准备"看起来是关心,实际上是控制。
是让他失去自己做决定的能力。
是让他习惯被安排、被保护、被圈在一个看不见的笼子里。
阳菜不一样。
她查了那些资料,却没有主动塞给他。
她等他自己开口。
她让他自己做决定。
"谢谢。"
他说。
声音有点哑。
阳菜愣了一下:"谢什么?"
"谢谢你等我开口。"
她眨了眨眼,好像没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然后她笑了,笑得有点无奈。
"你要是不开口,我就一直等着呗。"
她把文件袋推到他手边。
"你自己看,自己想,想好了告诉我。"
"我能做的,就是把门守好。"
"不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趁你想事情的时候闯进来。"
京介看着她。
客厅的灯光很暖,照在她脸上,把她的笑容染成浅浅的橘色。
他伸手,把她重新拉回沙发上,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那咖喱呢?"
"什么?"
"你不是说冰箱里有咖喱吗。"
阳菜愣了一下,然后"噗"地笑出来。
"你这个时候还想着吃?"
"饿了。"
"那我去热。"
她从他肩膀上起来,走向厨房。
走到一半,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京介。"
"嗯?"
"不管你最后决定什么,我都在。"
她说完,转身进了厨房。
锅盖碰撞的声音、燃气灶点火的声音、水龙头开关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传出来。
京介靠在沙发上,看着手边那个透明文件袋。
二十三天。
他还有二十三天可以想。
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想。
那天晚上,他们吃完饭,一起把碗洗了,一起看了半集综艺节目。
阳菜在他旁边打了个哈欠,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他肩膀上靠。
"困了就去睡。"
"再等一下……这集快完了……"
她说着,眼睛已经闭上了。
京介没有动,就让她靠着。
电视里的笑声一阵一阵地传来,主持人在说什么他没听进去。
他只是低头,看着阳菜的发旋。
她的头发散开一点,落在他的袖子上,有一股淡淡的柑橘味——是她常用的那款洗发水。
他伸手,把她耳边一缕碎发拨到后面。
她在睡梦里动了动,把脸埋进他的肩窝,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
京介没有叫醒她。
他就这样坐着,等那集综艺播完。
然后他关掉电视,把她抱起来,送进卧室。
她被放到床上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我睡着了?"
"嗯。"
"对不起,我想陪你……"
"已经陪了。"
他帮她把被子拉上来,在她额头上碰了一下。
"睡吧。"
她"嗯"了一声,很快又睡过去了。
京介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
他回到客厅,把那个透明文件袋拿起来。
在台灯下,他一页一页地翻看阳菜查的那些资料。
旁听申请流程。
保护令条款。
报警指南。
每一页上都有荧光笔的标记,有些地方还写了小小的批注:「这个要提前准备」「这个时间点要注意」。
她的字写得不太好看,但每一笔都很用力。
京介看着那些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是疼。
是另一种感觉。
他把资料收好,放回文件袋。
然后他拿出那本《关于"距离"的备忘》,翻到新的一页。
笔尖落在纸上,他写:
【——关于假释听证会:】
【二十三天后。】
【可以去,也可以不去。】
【决定权在我。】
下面又加了一行:
【——关于阳菜:】
【她查了资料,但没有主动拿出来。】
【她在等我自己开口。】
【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
写完,他把笔记本合上。
窗外的夜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汽车的引擎。
他关掉台灯,走进卧室。
阳菜已经睡熟了,背对着他,把被子卷成一团抱在怀里。
他轻轻躺下,在黑暗里闭上眼睛。
二十三天。
他在心里又数了一遍。
够他想清楚很多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