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在第四天到的。
和检察厅那封不一样,这一封用的是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印任何公章。寄件人地址写着一个京介非常熟悉的名字——
「向日葵之家」。
他站在公寓楼下的信箱前,把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傍晚的风从巷子口灌进来,把他的衣角吹起一点。旁边有住户进进出出,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遛狗的绳子、刚下班的疲惫。
都是很普通的人,过着很普通的日子。
只有他,手里捏着一封来自过去的信,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信封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向日葵印章——那是福利院的标志。
他记得那个图案。
每年生日的时候,天音咲夜都会亲手做一张卡片,用那个印章盖在最下面,旁边写上「生日快乐,小京」。
卡片的内容每年都不一样,但结尾永远是同一句话:
「不管你走到哪里,妈妈都会看着你。」
那时候他觉得这句话很温暖。
现在想起来,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寒意。
他把信塞进口袋,上楼。
阳菜今天休息,正在厨房里切菜。
听到门响,她探出头:"回来了?"
"嗯。"
京介换好鞋,走进客厅。
阳菜看了他一眼,手里的刀停了:"怎么了?脸色不好。"
他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到餐桌上。
阳菜擦了擦手,走过来。
看到信封上那个向日葵印章的时候,她的表情变了一下。
"天音咲夜寄的?"
"应该是。"
阳菜盯着那个印章看了几秒,嘴角抿成一条线。
京介知道她在想什么。
几周前,她还会叫那个女人"咲夜妈妈"。
那是天音咲夜教她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咲夜笑得很温柔,握着阳菜的手说:"叫我咲夜妈妈就好。小京从小就是我带大的,我们是一家人。"
阳菜那时候信了。
不只是信了这个称呼,还信了后面那一整套话术——
"小京有一点心理上的问题。"
"他有时候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你不要太当真。"
"如果他情绪不稳定,记得告诉我,我来帮你们。"
那些话像种子一样埋进阳菜的脑子里,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京介的每一次反抗都当成"病发"。
直到那天晚上,京介终于把真话说出来。
阳菜才发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叫过那个女人"妈妈"。
"打开看看。"
她说。
京介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纸是淡黄色的,带着一点点旧书的味道——那是福利院特有的气息,天音咲夜喜欢在抽屉里放樟脑丸,时间久了,所有的纸都会沾上那股味道。
他把信摊开,两个人一起看。
【小京:
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
最近身体还好吗?工作顺利吗?
妈妈听说,你在处理一些「过去的事情」。
这让妈妈很担心。
你从来不是一个擅长面对压力的孩子。小时候,每次遇到难过的事,你都会躲进被子里不说话。那时候妈妈会坐在床边,一直等你愿意开口。
妈妈想,你现在身边应该有人陪着。
阳菜是个好孩子,妈妈很喜欢她。但妈妈也知道,有些事情,她帮不了你。
如果你觉得累了,想回来歇一歇,家里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不管发生什么,你永远是妈妈的孩子。
照顾好自己。
——咲夜】
阳菜把信看完,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说:"她怎么知道的?"
"什么?"
"你寄意见书的事。你没告诉她吧?"
"没有。"
"那她怎么知道你在'处理过去的事'?"
京介看着那张信纸,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
"夏希。"
"仙道夏希?"
"嗯。"
他把那天在办公室的对话说了一遍。
"她问我要不要请假。说我'最近压力很大'。"
"那是你寄意见书之后第几天?"
"第三天。"
阳菜的眉头皱起来。
"她一直在汇报你的事?"
"应该是。"
"你之前没发现?"
"发现了。但我以为……"
京介顿了一下。
"我以为只要我不主动提起福利院,她就不会往那边传。"
"现在呢?"
"现在我知道了。"
他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
"她不需要我主动提起。她只需要看着。"
阳菜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封信。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这封信写得真好听。"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冷。
"每一句都是'关心'。每一句都是'为你好'。"
"要是几周前的我看到,肯定会觉得——哇,这个妈妈好温柔啊,小京好幸福啊。"
"现在看……"
她把信封拿起来,翻了翻。
"就像是在读一份……监控报告的附件。"
京介看着她。
她的眼神很冷静,不像几周前那样,一提到天音咲夜就会露出"那是长辈"的表情。
"你不生气?"
他问。
"生气什么?"
"她在信里说你'帮不了我'。"
阳菜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笑得有点冷。
"她当然会这么说。"
"她巴不得我'帮不了你'。"
"这样你才会'回家'。回到她能控制的地方。"
她把信封放到桌上。
"这封信不是写给你的。"
"是写给我的。"
"她想让我看到。想让我觉得自己不够格。想让我主动退出。"
京介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以前就这么干过。"
阳菜的声音很平。
"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她来东京,约我单独喝下午茶。"
"那次她跟我说了很多'小京小时候的事'。说你多脆弱、多敏感、多需要'专业的照顾'。"
"说完之后,她握着我的手,笑得特别温柔,说——"
"'阳菜酱,你愿意帮我一起照顾小京吗?'"
"我当时感动得不行。觉得她是真的把我当家人。"
"现在想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只是在给我分配任务。"
"'照顾'的意思是'监视'。'帮我'的意思是'听我的'。"
"我被她用了那么久,还傻乎乎地觉得自己是'家人'。"
她的声音有点抖。
京介伸手,握住她的手。
"那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
阳菜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但我还是觉得恶心。"
"恶心自己被骗了那么久。"
"恶心她到现在还在用这种手段。"
她把那封信推开,像是在推开什么脏东西。
"这封信,你打算怎么处理?"
"留着。"
"留着干嘛?"
"证据。"
京介把信封收进那个透明文件袋,和检察厅的回执放在一起。
"以后也许用得上。"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京介拿出来,屏幕上显示一个名字:
「赤城雾香」。
不是短信,是来电。
阳菜看了一眼屏幕,表情没变,只是嘴角抿得更紧了。
"接吗?"
她问。
"接。"
京介按下接听,开了免提。
"喂。"
"小京?"
电话那头的声音和记忆里一样,低沉,平稳,像是永远不会有情绪波动。
"是我。"
"好久不见。"
"嗯。"
"妈妈给你写信了。"
"我知道。刚收到。"
"她很担心你。"
京介没有接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赤城雾香的声音继续响起来:
"小京,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是不是在处理朝野美樱的案子?"
她的语气没有变,但那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京介还是感觉到一阵短暂的窒息。
"……是。"
"你寄了意见书?"
"是。"
"写了什么?"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旁边的阳菜听到"朝野美樱"这个名字,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袖子。
赤城雾香又沉默了一下。
"小京,"她说,"我不是来责备你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确认一件事。"
她的声音变得更低了,像是在压着什么东西。
"你有没有……背叛家人。"
这个词让京介的指尖收紧了一下。
"什么叫背叛?"
"把我们当敌人。"
"我从来没有把你们当敌人。"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因为我已经有家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然后赤城雾香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冷:
"阳菜?"
"对。她是我的妻子。"
"我知道她是谁。"
赤城雾香说,"我还知道,她最近变了。"
"什么意思?"
"以前她很配合。咲夜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现在呢?咲夜给她发消息,她不回。咲夜约她见面,她找借口推掉。"
"是你教她的?"
京介转头看了阳菜一眼。
阳菜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不是我教的。"
京介说。
"是她自己想明白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小京,"赤城雾香终于开口,"你小时候,是谁在你发烧的时候守了三天三夜?是谁在你被欺负的时候替你出头?是谁把你从那个烂学校接出来,让你有地方吃饭、有地方睡觉?"
"是向日葵之家。"
"是我们。"
她把"我们"两个字咬得很重。
"咲夜、我、雫、夏希——我们每一个人,都把你当成家人。"
"你现在跑去东京,把我们的话当耳旁风,还带着阳菜一起——"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会怎么想?"
京介深吸了一口气。
"雾香。"
"什么?"
"你说的那些事,我都记得。"
"你们帮过我,我不否认。"
"但照顾不等于拥有。"
"你们帮过我,不代表我这辈子都要听你们的。"
"我现在做的决定,是我自己做的。不是'背叛'。"
"那阳菜呢?"
"她也是自己想明白的。"
"想明白什么?"
"想明白你们说的那些'关心',实际上是什么。"
电话那头的呼吸停了一瞬。
"你跟她说了?"
"我该说的都说了。"
"你把我们说成什么了?"
"我只说了真话。"
赤城雾香沉默了几秒。
"小京,"她的声音变得更冷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
"你确定?"
"确定。"
"那好。"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平静——那种平静里藏着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冬天的湖面,表面结冰,底下不知道有什么在游动。
"我们走着瞧。"
电话挂断了。
京介把手机放到桌上。
屏幕暗下去,变成一块黑色的玻璃。
阳菜站在旁边,脸色有点白,但眼神很稳。
"'走着瞧'。"
她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她什么意思?"
"她的风格。"
京介说。
"她不会当场发作。她只会告诉你一个结论,然后等着看你会不会撞墙。"
"她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
"那我们怎么办?"
"等着。"
他把那个透明文件袋拿起来,看了看里面的东西。
检察厅的回执。天音咲夜的信。阳菜之前查的那些资料。
"她们要做什么,做了我们才知道。"
"在那之前,我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
阳菜看着他。
"你不怕吗?"
"怕。"
他说得很坦然。
"但怕也没用。"
"她们要来,总会来。"
"躲不掉的。"
阳菜沉默了一下。
然后她走过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
"那我们列一下。"
"列什么?"
"她们可能会做的事。"
她在沙发上坐下,翻开本子。
"天音咲夜、赤城雾香、姬宫雫、仙道夏希——还有谁?"
"暂时就这四个。"
"那就先列这四个。"
她在本子上写下四个名字,然后在每个名字后面画了一个括号。
"天音咲夜——她会怎么做?"
"继续写信。或者亲自来东京。"
阳菜把这两条写下来。
"赤城雾香呢?"
"她负责'规则'。如果我不听话,她会想办法让我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不知道。可能是工作上的。可能是其他的。"
阳菜把这些也写下来。
"姬宫雫呢?"
"她是冲动型的。可能会直接跑来东京闹。"
"仙道夏希呢?"
"她在学校。她会继续看着我,把我的情况汇报回去。"
阳菜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写下来,然后在每一条后面又画了一个括号。
"这是她们可能做的。"
她说。
"那这边——"
她指了指第二列括号。
"——是我们的应对。"
京介看着她。
她低着头,认真地在本子上写字,眉头微微皱着。
她看起来不像是在害怕。
更像是在打仗前,在地图上标注敌人的位置。
"阳菜。"
"嗯?"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
他想了想,找了一个词。
"冷静?"
阳菜的笔停了一下。
"大概是从我发现自己被骗了那天开始。"
她说。
"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哭完之后,我想了一整夜。"
"我想,我被她们骗了那么久,傻了那么久——这件事已经发生了,改变不了。"
"但以后的事,我可以选择怎么面对。"
"我可以继续傻下去,继续害怕,继续等着她们来安排我的生活。"
"或者,我可以站起来,跟你一起,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一个处理掉。"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我选了后面那个。"
京介看着她。
客厅的灯光很暖,照在她脸上,把她的轮廓染成浅浅的橘色。
她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她,会在听到"咲夜妈妈"的时候露出信任的笑容。
会在接到赤城雾香的电话时紧张地问"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会在京介情绪低落的时候,第一时间想着"要不要告诉咲夜妈妈"。
现在的她,把那些人的名字写在本子上,一个一个地分析她们会怎么做、她们有什么弱点、她们的话术是什么。
像是在研究敌人。
"阳菜。"
"嗯?"
"谢谢。"
"又谢?"
"谢谢你站在我这边。"
阳菜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笑得有点无奈。
"我不站在你这边,站在谁那边?"
"你是我老公。"
"她们是骗我的人。"
"这有什么好选的?"
她把本子合上,站起来。
"行了,别煽情了。"
"我去做饭。你饿不饿?"
"有点。"
"那就等着。二十分钟。"
她走进厨房,很快传来切菜的声音。
京介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那个透明文件袋,还有阳菜刚才写的那个小本子。
检察厅的回执。天音咲夜的信。四个名字,八个括号。
这就是他现在的"战场"。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打这场仗。
那天晚上,他们吃完饭,一起把碗洗了。
洗碗的时候,阳菜忽然说:"我明天把手机号换了。"
"为什么?"
"她们有我的号。"
她把碗擦干,放进柜子。
"天音咲夜、赤城雾香——她们随时可以打给我。"
"以后她们再发消息,我不想看到。"
京介看着她。
"你确定?"
"确定。"
她关掉水龙头,转过身。
"我不想再被她们影响了。"
"不管她们说什么,我都不想听。"
"换了号,她们就找不到我了。"
京介想了想。
"换号可以。但新号码要告诉一个人。"
"谁?"
"雾岛。"
阳菜愣了一下:"那个心理医生?"
"嗯。"
"为什么?"
"以防万一。"
他说。
"如果她们找不到你,可能会找学校。"
"如果学校那边有什么动静,雾岛可以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她会帮我们吗?"
"她有她的目的。我们有我们的目的。"
京介的语气有点复杂。
"只要目的重叠的那一段,可以合作。"
阳菜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
"那我明天换号。换完告诉你和她。"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以后她们再来找你,不管用什么方式——信、电话、当面——"
"你都不要一个人应付。"
"告诉我。我们一起处理。"
阳菜看着他的眼睛。
"好。"
她说。
"你也是。"
"什么?"
"如果她们来找你,你也要告诉我。"
"不要一个人扛。"
京介沉默了一秒。
然后他点了点头。
"好。"
那天晚上,京介在《关于"距离"的备忘》里写:
【——关于福利院:】
【她们知道了意见书的事。】
【来源:仙道夏希。】
【天音咲夜的信——"关心"的壳。】
【赤城雾香的电话——"规则"的壳。】
【里面装的是同一个东西:「你是我们的。」】
下面又加了几行:
【——我们的应对:】
【阳菜明天换手机号。】
【她们可能做的事——已经列了清单。】
【我们一起处理。】
最后一行:
【——"走着瞧"。】
【好。】
【那就走着瞧。】
写完,他把笔记本合上。
窗外的夜很安静,对面楼的灯已经灭了一半。
他关掉台灯,走进卧室。
阳菜已经躺下了,眼睛还睁着,看着天花板。
"睡不着?"
"有点。"
她转过头看他。
"我在想,她们会不会来东京。"
"可能会。"
"来了怎么办?"
"关门。"
京介躺到她旁边,把被子拉上来。
"如果她们敲门,就不开。"
"如果她们在楼下等,就报警。"
"如果她们去医院找你,你就叫保安。"
阳菜沉默了一下。
"真的可以报警吗?"
"可以。"
"她们又没有对我们做什么……"
"骚扰就可以报警。"
他说。
"不需要等她们真的动手。"
"只要她们的行为让你感到不安,就可以报警。"
"警察会管吗?"
"会不会管是一回事。报不报是另一回事。"
"报了,就有记录。"
"有了记录,下次再发生什么,就有证据。"
阳菜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
她把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把头靠在他肩上。
"京介。"
"嗯?"
"我们会没事的。"
她的声音很轻。
"不管她们说什么、做什么。"
"我们会没事的。"
京介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把她的手握住。
窗外有一阵风吹过,把窗帘吹起一点。
月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光斑。
他闭上眼睛。
"走着瞧"。
好。
那就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