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京介比平时早到了二十分钟。
办公室里只有几个人,冲崎杏子在整理教案,体育组的田中在喝咖啡,角落里的复印机嗡嗡响着。
他把包放到桌上,打开电脑,假装在看邮件。
实际上,他在等一个人。
八点十五分,仙道夏希推门进来。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针织衫,头发扎成马尾,脸上带着那种永远恰到好处的微笑。
"早啊,京。"
她朝他点了点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早。"
京介回了一个字,目光没有离开屏幕。
夏希把包放下,从里面掏出一个保温杯。
"今天来这么早?"
"有点事要处理。"
"什么事?"
"教案的事。"
他的语气很平,没有给她继续追问的余地。
夏希"哦"了一声,没有再问,开始整理自己的桌面。
京介盯着屏幕上的收件箱,一封邮件都没点开。
他在用余光观察她。
夏希的动作很自然。放包、倒水、开电脑、翻教案——每一个步骤都和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异常。
但京介知道,这才是她最可怕的地方。
她永远不会露出破绽。
她永远是那个"温柔的同事"、"贴心的朋友"、"值得信赖的夏希姐"。
在福利院的时候,她负责"观察"和"汇报"。
不是赤城雾香那种直接下命令的角色,也不是姬宫雫那种冲动型的打手。
她是眼睛。
一双永远在笑的眼睛。
第一节课结束后,京介回到办公室。
夏希正在给学生改作业,红笔在纸上划来划去,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打开水杯喝了一口。
"京。"
夏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嗯?"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放下红笔,转过身看他。
"没有。"
"真的吗?"
她的语气很温柔,像是在关心一个生病的朋友。
"我看你这几天都不太对劲。上课的时候走神,下课也不跟我们聊天了。"
"工作忙。"
"是吗?"
她歪了歪头。
"可我听说,你前几天请了半天假。"
京介的手指在水杯上停了一下。
"谁告诉你的?"
"教务处的人说的。"
她笑了笑。
"我不是故意打听。就是刚好听到了。"
"然后呢?"
"我就有点担心嘛。"
她站起来,走到他桌边,压低声音。
"京,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的。"
"我们不是普通同事。"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她说"一起长大"这四个字的时候,嘴角的弧度没有变,但眼睛里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京介认得那个眼神。
那是福利院特有的眼神。
"你是我们的人"。
"你不能有秘密"。
"你的一切,我们都要知道"。
他把水杯放下。
"夏希。"
"嗯?"
"我请假的事,你告诉谁了?"
夏希的笑容僵了一瞬。
"什么意思?"
"我问你,我请假的事,你告诉谁了。"
"我没有告诉谁啊。"
"没有吗?"
京介看着她的眼睛。
"那天音咲夜是怎么知道的?"
夏希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很轻微,只有零点几秒,但京介看到了。
"咲夜妈妈?"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稳。
"她知道什么了?"
"她给我写信了。说她听说我在'处理一些过去的事'。"
"这个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夏希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京,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
"我没有'汇报'你的事。"
她的语气变了,不再是那种温柔的关心,而是一种更认真的解释。
"我只是……有时候会跟妈妈聊天。聊到你的时候,顺嘴提了几句。"
"顺嘴提了什么?"
"就是……你最近状态不太好。好像有心事。"
"我什么时候状态不好了?"
"你自己没发现吗?"
夏希看着他。
"你上周有三天中午都没吃饭。你连续两个晚上加班到很晚。你改作业的时候会发呆,红笔停在同一个地方不动。"
"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京介的后背有一阵凉意爬过。
她说的全是真的。
那三天他确实没吃午饭——因为他在写意见书,没有胃口。
那两个晚上他确实加班——因为他在查朝野美樱的假释流程,怕在家里查会让阳菜担心,所以在学校查完才回家。
那些发呆——因为他在想听证会的事,想该不该去旁听。
她全都看到了。
然后"顺嘴"告诉了天音咲夜。
"夏希。"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你觉得,我不吃饭、加班、发呆,是需要'汇报'的事吗?"
"我没有汇报——"
"那叫什么?"
"关心。"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我是在关心你。"
"妈妈也是在关心你。"
"我们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如果你不好,我们想帮你。"
"这有什么问题?"
京介看着她。
她的表情很真诚。
她的语气很委屈。
她看起来真的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也许她真的不明白。
也许在她的世界里,"看着"和"汇报"就是"关心"的一部分。
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被"看着"的人会觉得窒息。
"夏希。"
他说。
"我只问你一件事。"
"什么?"
"以后,你还会继续'关心'我吗?"
夏希愣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他把椅子往后推了一点,和她拉开距离。
"从今天开始,我不吃饭、加班、发呆,都是我自己的事。"
"你可以看到。但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要告诉天音咲夜。不要告诉赤城雾香。不要告诉姬宫雫。"
"一个字都不要说。"
"你能做到吗?"
夏希的脸色变了。
"京,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
"我不想再被'看着'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我知道你们觉得这是'关心'。"
"但我不需要这种'关心'。"
"我需要的是——被当成一个正常人。"
"一个可以有秘密、可以有心事、可以自己处理自己问题的正常人。"
"你能理解吗?"
夏希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老师还在各忙各的,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复印机的嗡嗡声还在响,窗外传来学生跑步的喊声。
都是很普通的声音。
但京介的心跳得很快。
他不知道夏希会怎么反应。
她会生气吗?会哭吗?会立刻给天音咲夜打电话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些话他必须说。
不说,她就会继续"看着"。
继续"关心"。
继续把他的一举一动,"顺嘴"传回那个叫"向日葵之家"的地方。
夏希沉默了很久。
久到京介以为她会转身走开。
然后她开口了。
"京。"
"嗯。"
"你变了。"
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以前的你,不会这样跟我说话。"
"以前的我不知道你在'看着'。"
"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她说。
"从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在看着你。"
"我看你被其他孩子欺负。看你躲在角落里哭。看你不敢跟任何人说话。"
"后来妈妈把你带回家,你才慢慢好起来。"
"我那时候想,小京真可怜。我要好好照顾他。"
"所以我才会'看着'。"
"不是为了监视你。是为了保护你。"
她的眼眶有点红了。
"你怎么能说这是'不正常'的?"
京介看着她。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掉下来。
她看起来真的很委屈。
真的很伤心。
真的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夏希。"
他说。
"你说的那些事,我都记得。"
"你们帮过我,我不否认。"
"但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我不需要被'保护'。"
"我需要的是——空间。"
"自己的空间。"
"你懂吗?"
夏希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她没有擦,就让它挂在脸上。
"我不懂。"
她说。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推开我们。"
"我们又没有伤害你。"
"我们只是想让你好好的。"
"这有什么错?"
京介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没有错。"
他说。
"是我变了。"
"我不想再当那个'被保护'的人了。"
"我想自己做决定。自己承担后果。"
"哪怕做错了,也是我自己的错。"
"不是你们的。"
"你能接受吗?"
夏希看着他,眼泪一颗一颗地掉。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哑了。
"我要想想。"
"好。"
京介站起来。
"你慢慢想。"
"但在你想清楚之前——"
"不要再把我的事告诉任何人了。"
"可以吗?"
夏希没有回答。
她只是低下头,用手背擦眼泪。
京介没有再说什么,拿起教案,走出了办公室。
中午,京介没有在食堂吃饭。
他去了天台。
天台的门平时是锁着的,但他有钥匙——上学期值日的时候,管理员忘了收回去,他就一直留着。
推开门,风灌进来,带着一点初夏的热气。
他走到栏杆边,靠着铁架子站定。
脚下是操场,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有人在打篮球,有人在树荫下聊天。
都是很普通的画面。
他掏出手机,给阳菜发了一条消息:
【黑泽京介:跟夏希摊牌了。】
几秒后,阳菜回了:
【阳菜:她怎么说?】
【黑泽京介:哭了。说不懂我为什么要推开她们。】
【阳菜:然后呢?】
【黑泽京介:我让她不要再把我的事告诉福利院。】
【阳菜:她答应了吗?】
【黑泽京介:没有。说要想想。】
消息发出去,等了一会儿,阳菜才回:
【阳菜:她不会听的。】
京介看着这行字,没有反驳。
【黑泽京介:我知道。】
【黑泽京介:但至少她知道了。】
【黑泽京介:我不想再被"看着"。】
【黑泽京介:她要是继续,就是她自己的选择。】
【黑泽京介:我已经说清楚了。】
阳菜过了一会儿才回复:
【阳菜:那就够了。】
【阳菜:她听不听是她的事。】
【阳菜:你说了,就是你的态度。】
【阳菜:晚上想吃什么?】
京介看着最后一条消息,嘴角动了一下。
【黑泽京介:你决定就好。】
【阳菜:那就火锅。】
【阳菜:我买了新的锅底。】
【黑泽京介:好。】
他把手机收起来,靠在栏杆上。
风吹过来,把他的头发吹乱了一点。
火锅。
新的锅底。
阳菜在家里等他。
这些很小的事,在这个时刻,忽然变得很重要。
他不知道夏希会不会听他的话。
不知道她会不会继续"汇报"。
不知道福利院那边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但他知道,今天晚上,他可以回家吃火锅。
这就够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历史。
京介站在讲台上,讲的是明治维新。
"……明治政府推行'殖产兴业'政策,目的是发展资本主义经济。但这个过程中,也产生了很多问题——"
他的目光扫过教室,在最后一排停了一下。
白羽梦坐在角落里,低着头在记笔记。
她最近安静了很多。
不再下课就跑来问问题,不再在走廊上"偶遇"他,不再用那种黏糊糊的眼神看他。
京介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也许她在学着后退。
也许她只是在换一种方式。
他不想去猜。
他只想把课上完,然后回家。
"——好,这节课就到这里。作业是课本第87页的思考题,下周一交。"
学生们开始收拾东西,教室里响起桌椅挪动的声音。
京介把教案合上,转身准备离开。
"黑泽老师。"
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回头,看到工藤飞鸟站在座位旁边,没有动。
"什么事?"
"有个问题想问您。"
她的语气很平,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关于作业的。"
"课后可以发邮件问。"
"好。"
她点了点头,拿起书包,从他身边走过。
走过的时候,她轻声说了一句:
"仙道老师刚才在走廊上打电话。"
"我经过的时候,听到她说'小京'两个字。"
京介的脚步停了一下。
工藤飞鸟已经走出教室,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京介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
仙道夏希。
打电话。
说"小京"。
她在跟谁说?
天音咲夜?赤城雾香?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她没有听他的话。
或者说——她听了,但她选择了不听。
教室里已经没有学生了。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一片的光斑。
京介站在讲台边,看着那些光斑,想起夏希刚才哭着说的话: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推开我们。"
"我们又没有伤害你。"
她真的觉得她们没有伤害他。
她真的觉得"看着"是"保护"。
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拒绝这种"保护"。
也许她永远都不会明白。
也许在她的世界里,"家人"就是要绑在一起的。
不能有秘密。
不能有距离。
不能有"我自己的事"。
京介深吸了一口气,走出教室。
走廊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他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脚步很稳。
他不知道夏希刚才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不知道福利院那边会有什么反应。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已经说清楚了。
她要继续"看着",那是她的选择。
他要继续往前走,那是他的选择。
各走各的。
回到家的时候,阳菜已经把火锅准备好了。
锅里的汤在咕嘟咕嘟地冒泡,桌上摆着切好的肉片、蔬菜、豆腐、蘑菇。
"回来了?"
她从厨房探出头。
"嗯。"
京介换好鞋,走到餐桌边坐下。
阳菜把围裙解下来,在他对面坐下。
"工藤飞鸟告诉你的那个事,怎么样了?"
京介愣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又发消息了。"
她把手机拿出来,给他看。
屏幕上是他十分钟前发的消息:
【黑泽京介:夏希没听。工藤说她在走廊上打电话,说了"小京"。】
他看完,把手机还给她。
"我都不记得自己发了这条。"
"你边走边发的吧。"
阳菜把一片肉放进锅里。
"所以她还是在汇报。"
"应该是。"
"你打算怎么办?"
"不办。"
京介拿起筷子。
"我能做的已经做了。她要继续,我拦不住。"
"那就由着她?"
"不是由着她。是不在她身上浪费精力。"
他把烫好的肉夹进碗里。
"她汇报她的。我过我的。"
"她说的那些东西,我知道她会说。福利院那边也知道我在做什么。"
"没有秘密了。"
"既然没有秘密,她说不说,区别不大。"
阳菜看着他。
"你想开了?"
"没有想开。"
他把肉送进嘴里,嚼了两下。
"只是不想再为这个事烦了。"
"她是她。我是我。"
"我管不了她怎么想、怎么做。"
"我只能管好我自己。"
阳菜沉默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笑得有点无奈。
"你说的对。"
她也拿起筷子,开始往锅里放菜。
"那我们就不管她了。"
"管好我们自己。"
"吃火锅。"
那天晚上,他们吃完火锅,一起把碗洗了。
洗碗的时候,阳菜忽然说:"工藤飞鸟是哪个?"
"二年A班的学生。"
"就是之前给你发邮件那个?"
"嗯。"
阳菜把碗擦干,放进柜子。
"她为什么要告诉你夏希打电话的事?"
"不知道。"
京介关掉水龙头。
"也许她只是刚好看到,觉得应该告诉我。"
"她知道夏希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
"那她怎么会觉得'夏希打电话说小京'这件事值得告诉你?"
京介想了想。
"她很敏感。"
"什么意思?"
"她会注意到一些别人注意不到的东西。"
"比如?"
"比如……老师之间的关系。谁跟谁走得近,谁跟谁有矛盾。"
"还有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谁对谁特别关注,谁在躲着谁。"
"她都看得到。"
阳菜皱了皱眉。
"这种学生……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问题?"
"就是……"
她想了想措辞。
"她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吧?"
京介愣了一下,然后摇头。
"不会。"
"你怎么知道?"
"她不是那种人。"
"她是什么人?"
"观察者。"
他把抹布叠好,放到一边。
"她喜欢看。喜欢分析。但她不会介入。"
"她就像是……站在旁边看戏的人。"
"看清楚了,偶尔提醒你一句。"
"但她不会跳进来。"
阳菜看着他。
"你对她挺了解的。"
"不算了解。只是观察。"
"她观察你,你也观察她?"
"算是吧。"
京介走出厨房,在沙发上坐下。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
"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
"今天她告诉我夏希的事,是因为她觉得我应该知道。"
"她不会到处乱说。"
阳菜跟着走出来,在他旁边坐下。
"那就好。"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
"我还以为又来一个麻烦。"
"没有。"
京介伸手,把她的手握住。
"麻烦已经够多了。"
"不需要再多一个。"
那天晚上,京介在《关于"距离"的备忘》里写:
【——关于仙道夏希:】
【我跟她摊牌了。】
【她哭了。说不懂我为什么要推开她们。】
【我让她不要再汇报。她说要想想。】
【然后她就打电话了。】
【她没有听。】
【我知道她不会听。】
下面又加了几行:
【——我的态度:】
【她汇报她的。我过我的。】
【我管不了她怎么做。】
【我只能管好我自己。】
最后一行:
【——工藤飞鸟告诉我夏希打电话的事。】
【她是个观察者。】
【暂时不是麻烦。】
写完,他把笔记本合上。
窗外的夜很安静,远处有一两声汽车喇叭。
他关掉台灯,走进卧室。
阳菜已经躺下了,眼睛闭着,呼吸很均匀。
他轻轻躺到她旁边。
黑暗里,他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很轻,很稳。
他闭上眼睛。
明天还要上课。
还要面对夏希。
还要等着看福利院那边会有什么动作。
但今晚,他可以先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