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宫雫来得比京介预想的更快。
周三傍晚,他刚走出校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对面的便利店门口。
银色的短发在夕阳下泛着冷光,身上穿着一件层层叠叠的黑色哥特萝莉裙,缀满蕾丝和缎带。她的脸只有巴掌大,五官精致得像个陶瓷人偶,手里捏着一根棒棒糖,正在慢慢地舔。
看到京介出来,她的眼睛亮了。
"京酱!"
她把棒棒糖从嘴里拔出来,朝他挥了挥手,裙摆上的蕾丝跟着晃动。
"好久不见啊!"
周围有学生经过,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这种打扮在学校门口确实很扎眼。京介没有动,站在原地看着她小跑过来。
她跑起来的样子像一只黑色的蝴蝶,裙子飘起来,露出里面的黑色长袜。
"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京酱啊。"
她停在他面前,仰着头,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夏希姐姐说京酱最近不开心。我就想,是不是该来看看。"
"夏希让你来的?"
"不是她让的。是小雫自己想来的。"
她把棒棒糖又塞回嘴里,含含糊糊地说:
"京酱不欢迎我吗?"
京介没有回答。
他看着她的脸,试图从那张精致的面孔上找到什么线索。
雫从小就是这样。
冲动,直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在福利院的时候,她是最先靠近他的那个人。其他孩子都觉得他怪,不愿意跟他玩。只有雫会主动拉他的手,带他去院子里抓虫子,给他讲她看过的漫画。
她说:"京酱是小雫的。谁都不许欺负他。"
那时候他觉得,有人这样说,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现在想起来,那句话的重点不是"谁都不许欺负他"。
是"京酱是小雫的"。
"雫。"
他开口。
"我现在要回家。"
"那小雫跟京酱一起走嘛。"
"不用。"
"为什么?"
她的眉毛皱起来,嘴巴鼓成一个小包子。
"小雫大老远跑过来看京酱,京酱就这个态度?"
"我没有请你来。"
"小雫来看京酱还需要京酱请吗?"
她的声音尖了起来,引得路过的学生又看了过来。
京介深吸了一口气。
"这里是学校门口。"
"小雫知道。"
"我不想让学生看到我跟人吵架。"
"那我们去别的地方说。"
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公园,棒棒糖在手指间转了个圈。
"那边。就说几句话。说完小雫就走。"
京介看着她。
她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执拗的光。那双眼睛和她精致的外表不搭——陶瓷人偶应该是温顺的,但她的眼神里藏着某种更锋利的东西。
他知道,如果他现在转身走掉,她会追上来。她会跳起来抱住他的腰,她会在路上大声喊他的名字,她会闹到所有人都看过来。
这是她的风格。
她不会在意别人的目光。
她只在意自己要的东西。
"十分钟。"
他说。
"说完我就走。"
公园里人不多。
几个老人在长椅上坐着,有人在遛狗,有小孩子在滑梯上爬上爬下。
京介在一棵树下站定,没有坐。
雫站在他对面,把棒棒糖的棍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舔了舔嘴唇。
"京酱。"
"嗯。"
"你为什么要去管那个女人的事?"
她说的"那个女人",是朝野美樱。
"这是我自己的事。"
"那个女人伤害过京酱。京酱去管她的假释,不是自找难受吗?"
"我没有自找难受。"
"那京酱为什么要寄什么意见书?"
"因为我有权利表达意见。"
"表达什么意见?让她继续关着?还是让她出来?"
京介没有回答。
雫盯着他的脸,歪了歪头,眼睛眯起来。那个表情天真又危险,像一只在观察猎物的猫。
"京酱该不会……想见她吧?"
"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小雫的事?"
她的声音尖了起来,裙摆上的蕾丝跟着颤动。
"京酱是小雫的!京酱要见谁、不见谁,当然关小雫的事!"
"我不是你的。"
"京酱说什么?"
"我说,我不是你的。"
京介看着她。
"雫,我现在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
"你们照顾过我,我记得。但那不代表我这辈子都属于你们。"
雫的脸色变了。
"京酱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不想再被当成'东西'了。"
"谁把京酱当东西了?"
"你们所有人。"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咲夜把我当'儿子'。但她的'儿子'不能有秘密,不能有自己的决定,只能乖乖待在她画好的圈子里。"
"雾香把我当'弟弟'。但她的'弟弟'不能违反她的规则,不能做她不喜欢的事,否则就是'背叛'。"
"夏希把我当'需要保护的人'。但她的'保护'是监视,是汇报,是把我的一举一动都告诉咲夜。"
"还有你——"
他看着雫的眼睛。
"你把我当'属于你的东西'。"
"你说'京酱是小雫的'。从小说到大。"
"可是雫,我不是任何人的'东西'。"
"我是一个人。"
"我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事。"
雫的嘴唇在发抖。
"小雫没有——"
"你有。"
京介打断她。
"你现在跑来问我为什么要管朝野美樱的事,不就是因为你觉得——我不该自己做决定?"
"你觉得我做什么事都应该先问过你们?"
"你觉得我的人生应该由你们来安排?"
雫的眼眶红了。
她咬着下唇,指甲掐进掌心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小雫只是担心京酱!"
"你担心的不是我。"
"你担心的是——我会离开。"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你们所有人,担心的都是同一件事。"
"不是我过得好不好。是我会不会离开。"
"只要我乖乖待着,你们就放心了。"
"一旦我想走自己的路,你们就会用各种方法把我拉回去。"
"'关心'、'保护'、'为你好'——"
"这些词你们说得太顺了。"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想要什么?"
雫的眼泪掉下来了。
她没有擦,就让它流在脸上,划过那张精致的小脸。
"京酱……"
她的声音哑了。
"京酱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不知道。"
"现在我知道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
"雫,我把话说清楚。"
"我不会回向日葵之家。"
"我不会再当那个'乖孩子'。"
"我会处理朝野美樱的事——用我自己的方式。"
"你们可以不同意。但你们不能替我做决定。"
"听懂了吗?"
雫盯着他,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那张陶瓷人偶一样的脸,此刻扭曲成了另一种样子——不是天真,不是可爱,而是某种更深的、更黏腻的东西。
"京酱变了……"
"是。"
"我变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
雫站在原地哭了很久。
不是那种安静的哭,是小孩子闹脾气一样的哭——眼泪鼻涕混在一起,肩膀一抽一抽的,偶尔还发出几声小动物一样的呜咽。
京介没有上前安慰她,也没有走开。他就站在那里,等着。
公园里的老人们往这边看了几眼,大概以为是哥哥在教训闹脾气的妹妹。
过了好几分钟,雫才用袖子把眼泪擦掉。
她的妆花了,眼线晕开,睫毛膏沾在眼睑上,像两团黑色的淤青。
"京酱。"
"嗯。"
"是那个女人教京酱说这些的吗?"
"不是。"
"那京酱怎么突然——"
"不是'突然'。"
京介打断她。
"这些话我想说很久了。"
"只是以前不敢说。"
"现在敢了。"
雫看着他,眼睛里的委屈慢慢变成了别的东西。
愤怒。
不甘心。
还有某种扭曲的、病态的执念。
"京酱会后悔的。"
她说。
"也许。"
"京酱没有我们,什么都不是。"
"也许。"
"那个女人不会像小雫一样爱京酱。"
她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变得尖锐:
"她不知道京酱喜欢吃什么!不知道京酱睡觉的时候会说梦话!不知道京酱害怕打雷的时候要抱着枕头!"
"她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小雫知道!"
"只有小雫最爱京酱!"
她说到最后,声音几乎是在尖叫。
京介看着她。
她的眼睛通红,嘴唇因为用力咬而发白,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看起来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动物。
但京介知道,那不是小动物。
那是一只被激怒的野兽。
"她叫阳菜。"
他说。
"她是我的妻子。"
"我不需要她'像你一样'爱我。"
"我只需要她让我做我自己。"
雫的脸扭曲了。
"京酱——!"
她往前扑,像是要抱住他——或者掐住他。
京介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手。
"雫。"
他的语气没有变。
"我不想跟你动手。"
"如果你继续这样,我会报警。"
雫的手停在半空中。
"报警?"
她的声音变得很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京酱要报警?小雫是京酱的妹妹!"
"你不是我妹妹。"
"你是我在福利院认识的人。"
"仅此而已。"
雫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她站在那里,嘴唇哆嗦着,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京酱……京酱怎么能这样对小雫……"
"小雫那么爱京酱……"
"小雫在京酱身上留了印记……京酱忘了吗……"
她的手伸向自己的后腰,比划了一下。
"那颗痣……是小雫给京酱的……"
"京酱怎么能忘记……"
京介的后背一阵发凉。
他当然没忘。
那颗"痣"不是天生的。
是雫在他逃离福利院的前一晚,用滚烫的针,一点一点烙进他皮肤里的。
她说:"这样京酱就永远是小雫的了。"
她说:"不管京酱跑到哪里,小雫的印记都会跟着京酱。"
她说的时候,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好像在给洋娃娃缝扣子一样。
"那不是'印记'。"
京介的声音很低。
"那是伤害。"
雫愣住了。
"京酱在说什么……"
"我说,那是伤害。"
他看着她的眼睛。
"你用针烫我。你偷我的东西。你在我洗澡的时候偷看。你在我睡觉的时候爬上我的床。"
"你说这是'爱'。"
"但这不是爱。"
"这是——病。"
雫的脸彻底扭曲了。
"京酱!"
她尖叫起来。
"京酱不许这样说!"
"小雫没有病!小雫只是太爱京酱了!"
"太爱了所以才想留下印记!太爱了所以才想知道京酱的一切!"
"这有什么错!这有什么错啊!"
她的声音尖得像是要划破空气。
公园里的人都在看他们。有人掏出手机,不知道是要报警还是要拍照。
京介深吸了一口气。
"雫。"
"你应该去看医生。"
"找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
"好好治一治。"
雫的尖叫声停住了。
她站在那里,浑身发抖,眼泪不停地掉。
那张精致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有——愤怒、委屈、不甘、绝望。
但唯独没有"明白"。
她不明白。
她永远都不会明白。
"小雫……没有病……"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
"是京酱变了……"
"是那个女人把京酱带坏了……"
"京酱以前不会这样说小雫的……"
"京酱以前……"
她的膝盖软了一下,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
"京酱以前会摸小雫的头……会说'雫真乖'……会让小雫抱着睡觉……"
"京酱为什么要变……"
"京酱为什么不要小雫了……"
她蹲在那里,像一团缩成一团的黑色蕾丝,肩膀抖得很厉害。
京介看着她。
他知道,如果他现在蹲下去,摸摸她的头,说一句"雫别哭了",她会立刻扑进他怀里,用脸蹭他的胸口,用那种黏腻的声音说"京酱还是最爱小雫对不对"。
以前他会这样做。
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拒绝。
因为他害怕她哭。
因为他以为,让她开心,就是他应该做的事。
现在不一样了。
"雫。"
他说。
"我要走了。"
"你好好回去。"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转过身,迈开步子,朝公园出口走去。
身后传来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在哭,又像是在骂。
"京酱……京酱不要走……"
"小雫错了……小雫改……"
"京酱回来……京酱……"
他没有回头。
风从身后吹过来,把那些声音吹散了一点。
他一直走,走出公园,走上人行道,走进地铁站。
刷卡,进站,站在月台上等车。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是那么普通。
一个穿着衬衫的上班族,下班回家,和千千万万个东京人一样。
列车进站了,门打开,他走进去,找了一个角落站好。
车厢里有点挤,有人的胳膊碰到他的背,有人在他旁边打电话。
他闭上眼睛,靠在车厢的隔板上。
后腰那颗"痣"的位置,隐隐有点发痒。
不是真的痒。
是心理作用。
他知道。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去摸一下。
他没有摸。
他只是站在那里,等着列车把他带回家。
到家的时候,阳菜已经把火锅准备好了。
锅里的汤在咕嘟咕嘟地冒泡,桌上摆着切好的肉片、蔬菜、豆腐、蘑菇。
"回来了?"
她从厨房探出头。
"嗯。"
京介换好鞋,走到餐桌边坐下。
阳菜看了他一眼。
"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
他沉默了一秒。
"雫来了。"
"姬宫雫?"
"嗯。在学校门口堵我。"
阳菜的动作停了一下。她知道姬宫雫是谁——那个送刀的"小妹妹",那个在饭桌上说"京酱身上有秘密"的人。
"她说什么了?"
"问我为什么要管朝野美樱的事。说我是'她的'。"
"然后呢?"
"我跟她说,我不是任何人的'东西'。"
阳菜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她什么反应?"
"哭了。叫了。说我变了。说那个女人把我带坏了。"
他顿了一下。
"还说……那颗痣的事。"
阳菜的脸色变了。
她知道那颗"痣"。
京介跟她坦白的那天晚上,把衣服掀起来给她看过。
那不是痣,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烫过。
"她还提这个?"
"她说那是她给我的'印记'。说我不能忘记。"
阳菜沉默了几秒。
她的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
"你怎么回的?"
"我说那不是印记,那是伤害。"
"然后呢?"
"她崩溃了。蹲在地上哭。"
"然后呢?"
"我走了。"
阳菜看着他的眼睛。
"你没事吧?"
京介想了想。
"不知道。"
他低下头,看着桌上的火锅。
汤在锅里翻滚,蒸汽往上冒,模糊了他的视线。
"说那些话的时候,我觉得很痛快。"
"但说完之后,又觉得……"
他顿了一下。
"有点空。"
阳菜没有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把一片肉放进锅里。
"吃吧。"
"吃完再说。"
京介低头看着碗。
热气扑在他脸上,带着一点麻辣锅底的香味。
他拿起筷子,把肉送进嘴里。
有点烫。有点辣。舌头被刺了一下,眼眶也跟着热起来。
他不知道是因为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京介。"
"嗯?"
"那颗疤。"
阳菜的声音很轻。
"以后可以去做激光。"
"……什么?"
"激光祛疤。我问过医院的同事。那种烫伤疤痕可以淡化,做几次就看不太出来了。"
京介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脸被火锅的蒸汽熏得有点红,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你什么时候问的?"
"你跟我说完那天晚上。"
她把一片豆腐夹进他碗里。
"我睡不着。就查了一下。"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又问了皮肤科的同事。"
"她说可以做。等你准备好了就去预约。"
京介看着她。
"……为什么要查这个?"
"因为那不是你的印记。"
阳菜的眼睛看着他。
"那是她留下的伤。"
"伤应该被治好。"
"不应该一直留在你身上,提醒你那些事。"
京介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阳菜……"
"先吃饭。"
她笑了笑,又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天晚上,他们吃完火锅,一起把碗洗了,一起看了一集综艺。
看到一半,阳菜的手机响了。
她拿起来看了一眼,脸色变了一下。
"怎么了?"
京介问。
"一个陌生号码。"
"接吗?"
"我换过号了。只有你和雾岛知道。"
她把手机拿给他看。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陌生的数字,没有备注。
"不接。"
京介说。
"可能是打错了。"
阳菜点了点头,按掉了电话。
过了几秒,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
阳菜看着屏幕,手指有点发抖。
"要不……接一下?"
"你确定?"
"如果一直打,不接也不是办法。"
京介想了想,点了点头。
"开免提。"
阳菜按下接听,把手机放到茶几上。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来——
低沉,平稳,像是一碗凉透的水。
"阳菜。"
阳菜的身体僵住了。
"……赤城?"
"是我。"
赤城雾香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带着一点回音。
"你换号了。我费了一点功夫才找到。"
阳菜的脸色白了。
"你怎么——"
"这不重要。"
雾香打断她。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雫今天去找他了。"
"我知道。"
"你知道她回来以后哭了一整晚吗?"
阳菜没有说话。
京介坐在旁边,手握成了拳头。
"阳菜。"
雾香的声音继续。
"我不怪你。"
"你是被他带偏的。他现在脑子不清楚,说什么你都信。"
"但我要告诉你——"
"他离不开我们。"
"他以为他可以自己过。但他不行。"
"早晚有一天,他会出问题。到时候你应付不来。"
"那时候,你会想起我今天说的话。"
阳菜的嘴唇动了动。
"赤城——"
"还有。"
雾香的声音变冷了一度。
"你让他去做什么激光祛疤。"
阳菜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
"雫告诉我的。她刚才一边哭一边说,京酱要把她的印记去掉。"
"那不是印记,那是——"
"你不需要解释。"
雾香打断她。
"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
"那颗疤,他留了这么多年都没去掉。"
"为什么?"
"因为那是他和我们之间的联系。"
"他舍不得。"
"你觉得你能让他去掉?"
"你太天真了。"
阳菜的手在发抖。
京介伸手,把手机拿过来。
"雾香。"
他的声音很平。
"我自己的疤,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该留还是该去。"
"京介——"
"还有。"
他打断她。
"不要再打阳菜的电话了。"
"有什么事,你来找我。"
"别去烦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好。"
雾香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
"那我们走着瞧。"
电话挂断了。
茶几上的手机安静下来,屏幕暗掉,变成一块黑色的玻璃。
阳菜坐在那里,脸色还是有点白。
京介把手机放下,转过身看她。
"阳菜。"
"……嗯。"
"她说的话,你信吗?"
阳菜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不信。"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稳。
"我不信。"
"为什么?"
"因为……"
她想了想。
"因为那颗疤你留了这么多年,不是因为舍不得。"
"是因为你不知道可以去掉。"
"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你,那是可以被治好的伤。"
"是因为你一直以为,那是你应该承受的东西。"
她的手握住他的手。
"但不是的。"
"那不是你应该承受的。"
"那是她强加给你的。"
"你有权利把它去掉。"
京介看着她。
她的眼眶有点红,但她没有哭。
她只是看着他,眼神很认真。
"京介。"
"嗯。"
"下周我帮你预约。"
"……好。"
那天晚上,京介在《关于"距离"的备忘》里写:
【——关于今天:】
【姬宫雫来了。】
【我告诉她,我不是任何人的"东西"。】
【她哭了。她叫了。她说我变了。】
【她说那颗疤是她给我的"印记"。】
【我说那不是印记,是伤害。】
下面又加了几行:
【——赤城雾香打电话给阳菜:】
【"他离不开我们。"】
【"那颗疤他舍不得去掉。"】
【阳菜说:不是舍不得,是没人告诉他可以去掉。】
最后一行:
【——下周去预约激光。】
【把伤治好。】
写完,他把笔记本合上。
窗外的夜很安静,远处有一两声汽车喇叭。
他关掉台灯,走进卧室。
阳菜已经躺下了,被子拉到下巴,眼睛闭着,呼吸很均匀。
他轻轻躺到她旁边。
黑暗里,他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很轻,很稳。
他闭上眼睛。
后腰那颗疤的位置,已经不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