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京介收到了一封学生邮件。
发件人:工藤飞鸟。
他点开,看到里面只有几行字:
【黑泽老师:
我查了一下"被害人旁听制度"。
如果您要去,记得带水和糖。
听说那种场合会让人血糖低。
工藤飞鸟】
京介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
她怎么知道的?
他没有告诉任何学生关于听证会的事。连仙道夏希都不知道具体日期——她只知道他在"处理过去的事",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
工藤飞鸟是怎么知道的?
他想了想,回了一封邮件:
【工藤同学:
谢谢提醒。
但我想问一下,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黑泽京介】
发出去之后,他等了大概十分钟。
回复来了。
【老师:
我没有打听您的私事。
只是之前在走廊上听到仙道老师打电话,说了"小京"和"听证会"。
我猜是什么事,就去查了一下相关的制度。
如果猜错了,当我没说。
工藤飞鸟】
京介看着那几行字,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确实没有"打听"。
她只是听到了,然后自己去查了。
然后把她觉得有用的信息,发给他。
没有问他要不要去。没有问他是什么事。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或者关心。
只是把信息丢过来。
"如果您要去,记得带水和糖。"
就这样。
他又想了想,回了一封:
【工藤同学:
没猜错。
谢谢。
黑泽京介】
这次回复来得更快。
【老师:
不用谢。
祝您一切顺利。
工藤飞鸟】
京介把邮件关掉,靠在椅背上。
办公室里没什么人,大部分老师都去上课了。窗外传来体育课的哨声,远远的,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工藤飞鸟。
这个学生,他一直没太看懂。
她不像白羽梦那样,会用黏糊糊的眼神看他,会找各种借口接近他,会在作业本上写一些暧昧的话。
她很冷静。
上课的时候认真听讲,下课的时候安静地收拾东西,不跟其他学生扎堆,也不跟老师套近乎。
她像是一个旁观者。
站在人群外面,看着所有人,但不参与。
偶尔,她会做一些让人意外的事——
比如告诉他仙道夏希在走廊上打电话。
比如发邮件提醒他带水和糖。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有任何"图回报"的意思。
她不会说"老师,我帮了你,你要记得我哦"。
她只是做了,然后走开。
像是在下棋的时候,顺手把一颗没用的棋子挪到更好的位置。
不是为了那颗棋子。只是顺手。
京介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种人。
她让他有点在意。
但那种在意,不是对白羽梦那种"担心她会闹出事"的在意。
更像是……对一个"看不透"的人的好奇。
她在想什么?
她想要什么?
她为什么会注意到那些事?
他不知道。
也许以后会知道。
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但现在,他没有精力去想这些。
听证会还有五天。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晚上回到家,京介把工藤的邮件给阳菜看了。
阳菜看完,表情有点复杂。
"她怎么知道的?"
"听到夏希打电话。"
"然后她就自己去查了?"
"嗯。"
阳菜沉默了几秒。
"这个学生……挺有意思的。"
"什么意思?"
"就是……"
她想了想措辞。
"她不像普通高中生。"
"普通高中生听到老师的私事,要么会到处八卦,要么会装作没听到。"
"她不一样。她听到了,自己去查,然后发邮件提醒你带水和糖。"
"这种做法……太成熟了。"
京介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
"她是什么背景?家里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我没查过学生的家庭背景。"
"要不要查一下?"
"为什么要查?"
"就是……"
阳菜犹豫了一下。
"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她会不会有什么目的。"
京介看着她。
"你觉得她有目的?"
"我不知道。但她的行为太……刻意了。"
"刻意?"
"就是……"
阳菜把手机放下,认真地看着他。
"你想想。一个高中生,听到老师的私事,第一反应是什么?"
"好奇?害怕?还是装作没听到?"
"她的反应是——去查相关制度,然后发邮件提醒你带水和糖。"
"这太冷静了。太有条理了。"
"普通高中生不会这样做。"
"除非……"
她顿了一下。
"除非她早就在关注你。"
京介沉默了几秒。
"你的意思是……她对我有意思?"
"不一定是那种意思。"
阳菜摇了摇头。
"可能是别的。"
"比如她觉得你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想观察你。"
"比如她在收集关于你的信息,不知道要干什么用。"
"比如她只是单纯地……喜欢帮助别人,但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
"我不知道是哪一种。"
"但我觉得,你应该注意一下。"
京介想了想。
"我知道了。"
"但现在不是处理这件事的时候。"
"听证会还有五天。我先把那边的事处理完。"
"工藤的事,以后再说。"
阳菜点了点头。
"好。"
"那听证会的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京介站起来,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
"这是雾岛给我的资料。旁听流程、注意事项、可能会遇到的情况。"
"还有这个——"
他又拿出一张纸。
"车票。周二下午出发,当天晚上到。在当地住一晚,周三早上去听证会。"
"雾岛呢?她怎么去?"
"她自己订票。我们在当地汇合。"
阳菜看着那些东西,沉默了一会儿。
"京介。"
"嗯?"
"你紧张吗?"
他想了想。
"有一点。"
"紧张什么?"
"紧张……见到她。"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车票。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了。"
"上一次见她,是在法庭上。她被带进来的时候,看了我一眼。"
"那个眼神……"
他顿了一下。
"我到现在都记得。"
"什么样的眼神?"
"很平静。"
"没有愧疚,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
"就是很平静地看着我。"
"像是在看一件……属于她的东西。"
阳菜的手握紧了他的手。
"那是以前。"
"现在不一样了。"
"你不是她的'东西'。"
"你是你自己。"
京介抬起头,看着她。
"我知道。"
"但我不知道,见到她的时候,我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又变回以前那个样子。"
他的声音很轻。
"那个只会害怕、只会逃跑、只会躲起来的样子。"
阳菜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把他的头抱进怀里。
"不会的。"
她的声音也很轻。
"你不会变回去的。"
"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
"你跟天音咲夜划清了界限。你跟赤城雾香硬顶。你当面告诉姬宫雫她不是你妹妹。"
"你已经学会说'不'了。"
"你不会因为见到朝野美樱,就把这些全忘掉。"
京介靠在她怀里,没有说话。
她的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很干净,很安心。
"而且——"
阳菜继续说。
"就算你真的害怕了,真的想逃了——"
"那也没关系。"
"你可以害怕。可以想逃。"
"但你不用真的逃。"
"因为你不是一个人去。"
"雾岛会陪着你。"
"我会在家里等着你。"
"你逃不掉的。"
她的语气最后那句话带着一点笑意。
京介也笑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
"算是吧。"
她松开他,低头看着他的眼睛。
"我威胁你——不许逃。"
"逃了我就去把你抓回来。"
京介看着她。
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没有担心,没有害怕,只有一种很坚定的光。
"好。"
他说。
"我不逃。"
周六,京介开始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是一个小包,装了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充电器,还有那个透明文件袋。
文件袋里装着这几个月攒下来的东西。
检察厅的回执。天音咲夜的信。阳菜查的那些资料。还有他自己写的那份意见书的复印件。
他把文件袋放进包里的时候,阳菜在旁边看着。
"要带这些?"
"嗯。"
"为什么?"
"不知道。"
他把拉链拉上。
"可能用不上。但带着心里踏实一点。"
阳菜没有再问。
她只是帮他把包整理好,放到玄关旁边。
"周二下午出发,对吧?"
"嗯。三点的车。"
"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你要上班。"
"我请假。"
"不用请假——"
"我要送你。"
她的语气很坚定。
"送到车站,看你上车,然后回来。"
"就这样。"
京介看着她。
"你比我还紧张?"
"废话。"
阳菜瞪了他一眼。
"我老公要去见那个把他关起来的女人。我能不紧张吗?"
"我又不是去见她。我是去旁听。"
"那也是见。"
"只是隔着一张桌子看她。"
"那也是看。"
她叹了口气。
"算了,不说了。反正我要送你。"
"好。"
京介没有再争。
"那你送我。"
周日,京介给工藤飞鸟回了一封邮件。
他想了很久,不知道该写什么。
最后只写了几行:
【工藤同学: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带水和糖的。
另外,关于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些事——仙道老师打电话的事,还有这次的事——
我想说,你不需要替我操心这些。
你是学生,我是老师。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只是"老师和学生"。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些事,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但我想告诉你——
我没有办法回报你。
如果你是出于好意,我很感谢。但以后不需要了。
如果你有别的目的,我希望你能直接告诉我,而不是用这种方式。
不管是哪种,我都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好好生活,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老师的事情上。
你的人生还很长。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
黑泽京介】
写完之后,他又看了一遍,觉得有点生硬。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改。
他就是想说这些。
不管工藤是出于什么目的——好意也好,好奇也好,别的什么也好——他都想把话说清楚。
他不想欠任何人。
尤其是学生。
他按下发送。
邮件送出去了。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收到回复。
也许她在忙。也许她不知道该怎么回。也许她根本不打算回。
都无所谓。
他说了他想说的话。
剩下的,是她的事。
周一早上,京介去了心理咨询室。
雾岛已经在等他了。
"来了。"
"嗯。"
他在她对面坐下。
"明天出发。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雾岛把一张纸递给他。
"这是我的车票。跟你同一趟车。"
京介看了一眼。
确实是同一趟。
"你订的?"
"嗯。方便路上聊聊。"
"聊什么?"
"聊你想聊的。"
她靠在椅背上。
"去的路上,你可能会紧张。会想很多事情。会担心见到她之后会怎样。"
"有人陪你聊聊,会好一点。"
"如果你不想聊,那就不聊。我带了书,可以自己看。"
京介看着她。
"你考虑得很周全。"
"这是我的工作。"
"只是工作?"
"你希望是什么?"
京介没有回答。
雾岛笑了一下。
"放心。我不会越界。"
"上次的事,我已经道歉过了。"
"这次我只是作为'支持人员'陪你去。不会做任何超出职责范围的事。"
"你可以信任我。"
"至少在这件事上,可以信任我。"
京介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好。"
他说。
"那明天见。"
周一下午,京介收到了工藤飞鸟的回复。
邮件很短:
【老师:
我明白了。
以后不会再打扰您。
祝您一切顺利。
工藤飞鸟】
京介看着那几行字,心里有一点说不清的感觉。
不是后悔。
只是……有点空。
他不知道工藤是怎么理解他那封邮件的。
是觉得被拒绝了?还是觉得被误解了?还是只是单纯地接受了他说的话?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样做是对的。
他和她之间,不应该有任何"老师和学生"之外的东西。
不管那个东西是"好意"还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
都不应该有。
他把邮件关掉,开始收拾东西。
明天就要出发了。
周一晚上,京介躺在床上,睡不着。
阳菜已经睡了,呼吸很均匀,背对着他。
他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
明天下午出发。
后天早上,听证会。
他会见到朝野美樱。
隔着一张桌子,看着她的脸,听着她的声音。
她会说什么?
"我很抱歉"?
"我已经反省了"?
"我想当面跟他道歉"?
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原谅她。
不是因为恨。
是因为——
那些事,不是"道歉"就能抹掉的。
她把他关在那间小屋里。
她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只有她能保护他。
她让他觉得,离开她就会死。
她在他心里种下了那颗种子——
"你是需要被保护的。"
"你离不开我。"
"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那颗种子,长了很多年。
后来被福利院的人浇水施肥,长成了一棵大树。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开始把那棵树砍掉。
现在还没砍完。
但他已经在砍了。
他不会因为她的"道歉",就停下来。
"京介?"
阳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点睡意。
"你还没睡?"
"睡不着。"
"在想什么?"
"在想……明天的事。"
阳菜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紧张?"
"有一点。"
"要不要……我陪你说说话?"
"不用。你睡吧。"
"我睡不着了。"
她坐起来,靠在床头。
"你都睁着眼睛躺了半个小时了。我能感觉到。"
京介也坐起来。
"抱歉。吵到你了。"
"没有。"
阳菜伸手,把他的手握住。
"京介。"
"嗯。"
"你在怕什么?"
他想了想。
"怕见到她。"
"然后呢?"
"怕……回到以前。"
"什么以前?"
"被她控制的以前。"
他低下头,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
"我怕见到她的时候,会忘记这几个月学到的东西。"
"会忘记怎么说'不'。"
"会忘记自己是谁。"
"会变回那个只会害怕、只会逃跑的人。"
阳菜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说:
"你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已经不一样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以前的你,不会坐在这里跟我说这些话。"
"以前的你,会把这些藏在心里,一个人扛着。"
"现在你能说出来了。"
"能告诉我你在怕什么。"
"这就是不一样。"
京介看着她。
"而且——"
阳菜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就算你真的害怕了,真的想逃了——"
"你也逃不掉。"
"因为我会把你抓回来。"
她的嘴角弯起来,带着一点笑意。
"我说过的。"
"你逃不掉的。"
京介看着她的笑容。
黑暗里,他看不太清她的脸,但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温热的,紧紧握着他的。
"阳菜。"
"嗯?"
"谢谢。"
"不用谢。"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
"现在睡吧。"
"明天还要早起。"
"嗯。"
他躺下去,她也跟着躺下去,靠在他旁边。
黑暗里,他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很轻,很稳。
他闭上眼睛。
明天就要出发了。
后天,他会见到朝野美樱。
不管会发生什么——
他都不会逃。
因为他逃不掉。
有人会把他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