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阳菜送他去车站。
她请了半天假,中午就回来了。京介出门的时候,她已经在玄关等着,手里拎着一个小袋子。
"这是什么?"
"路上吃的。"
她把袋子递给他。
京介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几块饭团、一瓶水、还有一小袋糖。
"糖?"
"工藤不是说了吗?那种场合会让人血糖低。"
京介看着那袋糖,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去的是听证会,不是上战场。"
"差不多。"
阳菜帮他把包背好。
"走吧。再不走要迟到了。"
从公寓到车站,走路大概十五分钟。
阳菜走在他旁边,没有说话。
街道上人不多,偶尔有几辆自行车从旁边骑过。路边的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叶子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
京介看了她一眼。
她的表情很平静,但走路的时候,手一直在口袋里攥着什么东西。
"你在紧张?"
"没有。"
"那你手在干嘛?"
阳菜愣了一下,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手心里是一颗糖,被攥得有点变形了。
"……习惯。"
"什么习惯?"
"小时候紧张的时候,会攥东西。"
她把那颗糖塞回口袋。
"别管我。你自己不紧张吗?"
"紧张。"
"紧张还这么平静?"
"装的。"
京介看着前方的路。
"我要是表现得很紧张,你会更紧张。"
"所以我装平静。"
阳菜看了他一眼。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照顾人了?"
"被你传染的。"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笑得有点勉强,但总比刚才那副绷着的样子好。
"那我以后多传染你一点。"
"好。"
车站到了。
下午三点的车,还有十分钟。
京介在检票口前面停下,转过身看阳菜。
"到了。"
"嗯。"
阳菜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怎么了?"
"没什么。"
她抬起头,眼眶有点红。
"就是……突然有点舍不得。"
"我明天晚上就回来。"
"我知道。"
"最多后天。"
"我知道。"
她吸了吸鼻子。
"但还是舍不得。"
京介看着她。
她的眼睛红红的,睫毛上挂着一点水光。
他伸手,把她拉进怀里。
"我会回来的。"
"我知道。"
"我不会逃。"
"我知道。"
"那你哭什么?"
"我没哭。"
她的声音闷闷的,埋在他胸口。
"我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见到她之后,会难受。"
"担心你一个人扛着,不告诉我。"
"担心你回来之后,会变得不一样。"
京介没有说话。
他只是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在轻轻发抖。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阳菜。"
"嗯。"
"我答应你三件事。"
"什么?"
"第一,见到她之后,不管是什么感觉,我都会告诉你。"
"第二,我不会一个人扛着。"
"第三,我回来之后,还是我。"
"不会变。"
阳菜看着他。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但嘴角弯起来了一点。
"你保证?"
"保证。"
"骗我怎么办?"
"不骗你。"
"骗我的话——"
她想了想。
"我就不给你做饭。让你饿一个星期。"
京介笑了。
"好。一言为定。"
检票口的广播响了,提醒乘客进站。
京介松开她,拿起包。
"我走了。"
"嗯。"
"明天晚上见。"
"嗯。"
他转身,朝检票口走去。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阳菜还站在原地,朝他挥了挥手。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但她在笑。
京介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进检票口。
雾岛已经在站台上等着了。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扎成马尾,手里拿着一本书。
看到京介过来,她抬了抬下巴。
"来了。"
"嗯。"
"你老婆送你的?"
"你怎么知道?"
"你眼眶红了。"
京介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眼角。
干的。没有湿。
"我没哭。"
"我没说你哭。我说你眼眶红了。"
雾岛把书合上。
"分别的时候,情绪波动是正常的。不用不好意思。"
京介没有接话。
列车进站了,门打开,他们走进车厢。
车厢里人不多,他们找了两个相邻的位置坐下。
雾岛靠窗,京介靠过道。
列车启动了,窗外的景色开始往后退。
站台、天桥、铁轨、建筑,一个接一个地滑过玻璃。
京介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雾岛也没有说话,只是把书打开,继续看。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列车行驶的声音,还有偶尔传来的广播。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雾岛把书合上。
"想聊聊吗?"
"聊什么?"
"聊你想聊的。"
她转过头,看着他。
"你现在在想什么?"
京介想了想。
"在想……她会是什么样子。"
"朝野美樱?"
"嗯。"
"你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法庭上。"
"那是几年前?"
"五年。"
"五年了。"
雾岛点了点头。
"人会变的。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你觉得她会变吗?"
"不知道。"
她看着窗外。
"有些人会变。有些人不会。"
"取决于她在里面经历了什么,想明白了什么。"
"也取决于她本来是什么样的人。"
"你觉得她本来是什么样的人?"
京介沉默了几秒。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对我做过什么。"
"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做。"
"我不知道她的想法,不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是怎么变成那样的人的。"
"我只知道——"
他顿了一下。
"她把我关起来。"
"她告诉我,外面很危险,只有她能保护我。"
"她让我觉得,离开她就会死。"
"这些是她做过的事。"
"但她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知道。"
雾岛看着他。
"你想知道吗?"
"什么?"
"她为什么这样做。"
京介想了想。
"不知道。"
"以前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想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才让她变成那样。"
"现在呢?"
"现在……"
他看着窗外。
"不那么想知道了。"
"就算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做过的事,已经做了。"
"我受到的伤害,已经受了。"
"知道她'为什么',不会让那些伤害消失。"
"所以——"
"不那么想知道了。"
雾岛沉默了几秒。
"这是好事。"
"什么?"
"不执着于'为什么'。"
她把书放到旁边。
"很多被害者会陷入一个循环——一直问'为什么',一直想找到一个'答案'。"
"他们觉得,只要找到了'答案',就能释怀。就能放下。就能继续往前走。"
"但实际上,很多时候,没有'答案'。"
"或者说,'答案'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怎么面对那些已经发生的事。"
"你选择让它们继续控制你,还是选择从它们里面走出来。"
"这是你的选择。不是她的。"
京介看着她。
"你是在做咨询吗?"
"算是吧。"
雾岛笑了一下。
"顺便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不是说带了书吗?"
"书可以等会儿再看。"
她把腿盘起来,转过身面对他。
"继续聊吧。聊到你不想聊为止。"
京介看着她。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那种"我要观察你"的锐利。
只是很普通地在听他说话。
"雾岛老师。"
"嗯?"
"你为什么当心理咨询师?"
雾岛愣了一下。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看着窗外。
"你很擅长观察人。很擅长分析人。很擅长说那些'专业'的话。"
"但有时候,你也会越界。会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你说那是'治疗'。但我觉得不是。"
"我觉得你只是……想靠近我。"
"不是作为咨询师。是作为——"
他顿了一下。
"另一种什么。"
雾岛沉默了很久。
列车在隧道里穿行,窗外一片黑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你猜得没错。"
她的声音很轻。
"我确实想靠近你。"
"为什么?"
"因为你有意思。"
她看着窗外的黑暗。
"我见过很多来访者。有些人很无聊,有些人很麻烦,有些人很危险。"
"你不一样。"
"你身上有一种……挣扎的感觉。"
"你明明被伤害过那么多次,却还在努力地往前走。"
"你明明可以放弃,却没有放弃。"
"你明明可以恨所有人,却还在试着相信别人。"
"这种人很少见。"
"我想靠近你,看看你是怎么做到的。"
"看看你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京介看着她。
"就这样?"
"就这样。"
"没有别的?"
雾岛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你想听什么?"
"我不知道。"
"你想让我说'我喜欢你'吗?"
京介没有回答。
雾岛笑了。
笑得有点苦。
"我不会说的。"
"因为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喜欢'。"
"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只是'好奇'。也许只是'职业病'。"
"我分不清。"
"所以我不说。"
"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
她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我不会再越界了。"
"上次的事,是我的错。我道歉了。"
"这次我只是作为'支持人员'陪你去。不会做任何超出职责范围的事。"
"你可以相信我。"
"至少在这件事上,可以相信我。"
京介看着她。
她的眼神很认真,没有在开玩笑。
"好。"
他说。
"我相信你。"
列车在晚上七点到站。
京介和雾岛一起走出车站,外面已经天黑了。
空气里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不是东京的味道。是另一种味道。
更潮湿,更安静,更——
压抑。
京介站在车站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了。
上一次来,是在法庭上作证。
那时候他还是个学生,坐在证人席上,手抖得握不住杯子。
朝野美樱坐在被告席上,看着他。
她的眼神很平静。
没有愧疚,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
就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像是在看一件属于她的东西。
"黑泽老师?"
雾岛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走吧。酒店在那边。"
"嗯。"
他跟着她走。
街道上人不多,路灯昏黄,照着两旁的建筑。
有些建筑他认识。有些他不认识。
五年过去了,这个地方变了一点,又好像没变。
"你还好吗?"
雾岛走在他旁边,侧头看他。
"还好。"
"紧张?"
"有一点。"
"正常。"
她没有再问。
他们走了大概十分钟,到了酒店。
办好入住手续,各自回房间。
京介的房间在五楼,窗户对着一条安静的街道。
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景。
灯光稀疏,远处有几栋高楼,再远处是黑漆漆的山。
他掏出手机,给阳菜发了一条消息:
【黑泽京介:到了。】
几秒后,阳菜回了:
【阳菜:路上顺利吗?】
【黑泽京介:顺利。】
【阳菜:雾岛呢?】
【黑泽京介:各自回房间了。】
【阳菜:你现在什么感觉?】
京介想了想,打字:
【黑泽京介:有点奇怪。】
【阳菜:什么奇怪?】
【黑泽京介:回到这个地方。】
【黑泽京介:感觉很不真实。】
【黑泽京介:像是在做梦。】
阳菜过了一会儿才回:
【阳菜:不是梦。】
【阳菜:是真的。】
【阳菜:你在那里。明天要去听证会。】
【阳菜: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回来。】
【阳菜:因为我在等你。】
【阳菜:记住了吗?】
京介看着那几行字,嘴角动了一下。
【黑泽京介:记住了。】
【阳菜:那就早点睡。】
【阳菜:明天还要早起。】
【黑泽京介:好。】
【黑泽京介:晚安。】
【阳菜:晚安。】
他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
然后他去洗了个澡,换上睡衣,躺到床上。
床很软,被子很暖,房间很安静。
但他睡不着。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明天早上十点,听证会。
他会见到朝野美樱。
隔着一张桌子,看着她的脸,听着她的声音。
五年了。
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会说什么?
她看到他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不管她是什么样子,不管她说什么,不管她是什么表情——
他都不会逃。
他会坐在那里,看着她,听着她。
然后,回家。
回到阳菜身边。
这就是他要做的事。
他闭上眼睛。
明天。
明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