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京介醒了。
窗帘没拉严,一道光从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床尾。
他躺在床上,看着那道光,脑子里空空的。
不是那种睡眠不足的空。是另一种空。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掉了,留下一个洞。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他知道,今天是听证会。
三个小时后,他会见到朝野美樱。
他起床,洗漱,换衣服。
衣服是出发前阳菜帮他挑的。一件白色的衬衫,一条深灰色的西裤,一双黑色的皮鞋。
"穿得正式一点。"她说。"那种场合,穿得太随便不好。"
他照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很普通。一个穿着衬衫的成年男人,脸色有点苍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色。
没睡好。
但也不是完全没睡。
中间醒了几次,每次醒来都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想起自己在哪里。
酒店。那座县。明天——不,今天——是听证会。
想起来之后,又躺回去,继续睡。
断断续续的,一直到七点。
他把衬衫的扣子系好,深吸了一口气。
可以了。
八点,他下楼吃早餐。
餐厅里人不多,几个商务人士在角落里喝咖啡,一对老夫妻在窗边吃面包。
京介拿了一盘简单的食物——两片吐司,一个煎蛋,一杯牛奶。
他坐到靠墙的位置,开始吃。
吐司嚼起来像纸板。煎蛋没什么味道。牛奶是凉的。
他不知道是食物的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
吃到一半,雾岛走进餐厅。
她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套装,头发盘起来,看起来很正式。
她看到京介,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早。"
"早。"
"睡得怎么样?"
"还行。"
"骗人。"
她看着他的脸。
"眼睛下面有青。一看就是没睡好。"
京介没有反驳。
"你呢?"
"我睡得还可以。"
她站起来,去拿了一杯咖啡,又坐回来。
"紧张吗?"
"有一点。"
"正常。"
她喝了一口咖啡。
"听证会九点半开始登记,十点正式开始。我们九点出发,时间够吗?"
"够。从酒店到那边,走路大概十五分钟。"
"你知道路?"
京介沉默了一秒。
"我以前来过。"
雾岛没有追问。
她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喝咖啡。
九点,他们从酒店出发。
外面的天是灰的,太阳躲在云层后面,透出一点暗淡的光。
空气很潮湿,带着一点泥土的味道。
京介走在前面,雾岛跟在旁边。
街道和他记忆里的差不多。
一样的路灯,一样的人行道,一样的便利店招牌。
有些店换了,有些店还在。
他经过一家面包店,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那家店以前就在这里。他高中的时候——
高中。
那时候,朝野美樱偶尔会带他出来,给他买面包。
她会牵着他的手,走进店里,让他挑一个喜欢的。
他每次都挑那个奶油面包。
她会笑着付钱,然后把面包递给他,说:"乖,京介。"
那是他为数不多能出门的时候。
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她家的那间屋子里。
门从外面锁着。窗户被她用钉子封死了。
她说,外面的人都会伤害你。
她说,只有我会保护你。
她说,只要乖乖待在这里,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黑泽老师?"
雾岛的声音把他拉回来。
"嗯?"
"你停下来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确实停下来了。
站在那家面包店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
"抱歉。走神了。"
"没关系。"
雾岛看了一眼那家面包店,没有问什么。
"继续走吧。还有十分钟。"
"嗯。"
他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
检察厅是一栋灰色的建筑,四四方方的,窗户很小,看起来很压抑。
门口有一个告示牌,写着今天的日程安排。
京介看到了自己要去的那间会议室——三楼,302室。
他们走进大楼,在前台登记。
工作人员看了看京介的证件,又看了看雾岛的证件。
"黑泽京介先生,被害人。雾岛响子女士,支持人员。"
"请在这里签字。"
京介签了名。雾岛也签了名。
工作人员把两张旁听证递给他们。
"三楼,302室。电梯在左边。请在九点五十分之前入场。"
"谢谢。"
他们走向电梯。
电梯很小,只能站三四个人。里面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京介按下"3"的按钮,电梯门关上。
升降的感觉让他的胃有点不舒服。
"还好吗?"
雾岛在旁边问。
"还好。"
"脸色不太好。"
"正常。"
电梯门打开,他们走出去。
走廊很长,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门。灯光是白色的,照得人有点头晕。
302室在走廊中间。
门口站着一个工作人员,看到他们的旁听证,点了点头。
"请进。旁听席在右边。"
京介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
会议室比他想象的要小。
前面是一张长桌,后面坐着几个穿制服的人——应该是审查委员会的成员。
左边有一排椅子,空着。那应该是当事人的位置。
右边是旁听席,只有两排椅子。
京介和雾岛走过去,在第一排坐下。
除了他们,旁听席上还有两个人。一个中年女人,一个老年男人。京介不认识他们。
可能是其他案件的关系人。
也可能只是普通的旁听者。
他没有多看,把目光收回来。
会议室很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嗡嗡声。
他看着前面那张空着的椅子。
等一下,朝野美樱会坐在那里。
隔着大概五六米的距离。
他会看到她的脸。
听到她的声音。
五年了。
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深呼吸。"
雾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
"你在发抖。"
京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确实在抖。
不是很厉害,但能看出来。
他把手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
"没事。"
"要喝水吗?"
"不用。"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然后又吸一口。又吐出来。
重复了几次之后,手不抖了。
他睁开眼睛。
"好了。"
雾岛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的眼神里有一点什么,京介看不太清。
不是担心。不是同情。
更像是——
确认。
确认他能撑住。
"十点了。"
她说。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穿制服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她走到长桌前面,坐下来,翻开文件。
"朝野美樱假释审查听证会,现在开始。"
她的声音很平,像是在念一份例行公事的通知。
"请带当事人入场。"
旁边的门开了。
两个工作人员走进来。
中间是一个女人。
京介的呼吸停了一瞬。
是她。
朝野美樱。
她和京介同岁。二十四岁。
五年不见,她瘦了一些,脸上的轮廓比以前锐利。头发剪短了,只到耳下。
但那双眼睛没有变。
黑色的,很深,像是两口井。
高中的时候,她用那双眼睛看他,说"我只是太爱你了"。
法庭上,她用那双眼睛看他,什么都没说。
现在,她又用那双眼睛看他。
她被带到左边的椅子上坐下。
坐下之后,她的目光扫过会议室。
扫过审查委员会的成员。扫过工作人员。扫过旁听席。
然后,停在了京介身上。
她看着他。
京介也看着她。
隔着五六米的距离,隔着五年的时间,他们对视着。
她的嘴角弯了一下。
很轻。很浅。
不是笑。
更像是——确认。
确认他来了。
确认他还在。
然后她把目光收回去,看着前面。
但那个表情让京介的后背发凉。
那个表情他太熟悉了。
高中的时候,每次他试图反抗,她都会露出那种表情。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
是一种笃定。
"你跑不掉的。"
"你永远是我的。"
五年了。
她还是那个眼神。
"黑泽老师。"
雾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嗯?"
"你的手在抖。"
他低头看了看。
确实又在抖了。
但这次,他没有把手握成拳头。
他只是把手放在膝盖上,任它抖着。
"没事。"
他说。
"让它抖。"
听证会开始了。
主持人先念了一遍案件的基本情况——朝野美樱,女,二十四岁,因非法拘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已服刑五年,现申请假释。
然后是朝野美樱的陈述。
她站起来,面对审查委员会,开始说话。
"我对自己的罪行深感后悔。"
她的声音和记忆里一样。低沉,柔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睡觉。
"在服刑期间,我一直在反省自己的行为。我参加了心理辅导课程,学习了很多关于'健康关系'和'个人边界'的知识。"
"我现在明白,我当时的行为是错误的。我以为我是在'保护'他,但实际上,我是在伤害他。"
"我以为我'爱'他,但那不是正确的爱的方式。"
"我为我对他造成的伤害,感到非常抱歉。"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稳。
每一句都说得很清楚,每一个词都咬得很准。
像是练习过很多遍。
京介听着,脸上没有表情。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审查委员会想听的。
"后悔"。"反省"。"道歉"。
但他注意到一件事。
她说"那不是正确的爱的方式"。
不是"那不是爱"。
是"那不是正确的爱的方式"。
她承认方式错了。
但她没有否认那是"爱"。
京介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很冷。
五年了。
她什么都没变。
朝野美樱的陈述结束后,审查委员会开始提问。
"朝野女士,假释之后,你有什么计划?"
"我打算回老家生活。我的父母还在那边。我会找一份工作,重新开始。"
"你会尝试联系被害人吗?"
她沉默了一秒。
"不会。"
她的声音很平稳,但京介注意到,她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知道,我对他造成了伤害。我不应该再打扰他的生活。"
"如果他主动联系你呢?"
她又沉默了。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那是他的选择。"
她终于开口。
"但我不会主动。"
京介看着她的背影。
她没有回头。
但他知道,她在说谎。
她会的。
她一定会的。
不管她嘴上说什么,不管她签了什么承诺书——
她会找到他的。
这是他在高中时期学到的东西。
朝野美樱不会放手。
她认定了的东西,她永远不会放手。
接下来是受害人意见陈述环节。
主持人看向旁听席。
"黑泽京介先生,被害人方面。请问您是否愿意发言?"
京介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会有这个环节。
雾岛在旁边轻声说:"旁听人有权发言,也有权保持沉默。你可以选择不说。"
京介想了想。
然后他站起来。
"我说几句。"
主持人点了点头。
"请。"
京介站在那里,看着朝野美樱的背影。
她没有回头。
但她的肩膀绷紧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了。
"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信。"
他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稳。
"'后悔'、'反省'、'道歉'——她说得很好听。"
"但我不信。"
"因为我认识她。"
"高中的时候,她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说'我只是太爱你了'。说'我不会再这样了'。说'原谅我吧'。"
"我信了。"
"然后她把我关进那间屋子里,关了整整三个月。"
"所以——"
他顿了一下。
"她说什么,我都不信。"
朝野美樱的肩膀动了一下。
她还是没有回头。
京介继续说:
"但这不重要。"
"她信不信,我信不信,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看着她的背影。
"不管你们今天做出什么决定,不管她是继续关着还是放出来——"
"我的人生是我的。"
"不是她的。"
"她可以继续'爱'我。可以继续想着我。可以继续做那些她自以为是'爱'的事情。"
"但她得不到我。"
"永远得不到。"
"因为我不是一件东西。"
"我不是她可以关起来的东西。"
"我是一个人。"
"一个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自己的选择的人。"
"她想要的那个'京介'——那个乖乖听话、永远不会离开的'京介'——"
"不存在。"
"从来就不存在。"
他把目光从她背影上移开,看向审查委员会。
"我说完了。"
他坐下来。
会议室里很安静。
朝野美樱终于回过头来。
她看着他。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有一些京介看不懂的东西。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
是一种——
执念。
像是在说:"你说什么都没用。"
"你永远是我的。"
京介和她对视了几秒。
然后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
听证会结束了。
审查委员会宣布,将在一周内公布结果。
朝野美樱被工作人员带出会议室。
临走的时候,她又看了京介一眼。
这次她笑了。
很轻,很浅,只有嘴角弯了一下。
那个笑容让京介的胃收紧。
那是高中时期她经常露出的笑容。
每次他说"我要离开",她都会露出那种笑容。
然后说:"你走不了的,京介。"
门关上了。
她消失在门后。
但那个笑容还留在京介的脑子里。
他们走出检察厅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天还是灰的,但云层薄了一点,能看到一点太阳的影子。
京介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样?"
雾岛走到他旁边。
"什么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
京介想了想。
"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
"我以为……见到她之后,会不一样。"
他看着远处的街道。
"我以为我会更害怕。或者更愤怒。或者更解脱。"
"但都没有。"
"她还是那个样子。那个眼神。那个笑容。"
"五年了,什么都没变。"
"她还是觉得我是她的。"
雾岛沉默了几秒。
"你呢?"
"什么?"
"你有没有变?"
京介想了想。
"有吧。"
"哪里变了?"
"以前我会怕她那个眼神。怕到不敢动。"
"现在……"
他顿了一下。
"还是有点怕。但不会不敢动了。"
"她看我,我也可以看回去。"
"她笑,我可以不理她。"
"她想要的东西,我可以当着她的面说'你得不到'。"
"这就是变化吧。"
雾岛点了点头。
"那就够了。"
她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一起走向车站。
回程的车是下午两点。
在候车室等车的时候,京介给阳菜发了一条消息:
【黑泽京介:结束了。】
几秒后,阳菜回了:
【阳菜:怎么样?】
【黑泽京介:见到她了。】
【阳菜:你什么感觉?】
京介想了想,打字:
【黑泽京介:她没变。】
【黑泽京介:还是那个眼神。还是那种笑。】
【黑泽京介:她不会放手的。】
阳菜过了一会儿才回:
【阳菜:那你呢?】
【黑泽京介:我变了。】
【黑泽京介:以前我会怕。】
【黑泽京介:现在也怕。但不会跑了。】
【阳菜:那就好。】
【阳菜:她不放手是她的事。】
【阳菜:你的人生是你的。】
【阳菜:她抢不走。】
京介看着那几行字,嘴角动了一下。
【黑泽京介:我知道。】
【黑泽京介:我下午到。】
【阳菜:嗯。】
【阳菜:我等你。】
【阳菜:做了你爱吃的。】
【黑泽京介:什么?】
【阳菜:回来就知道了。】
他把手机收起来。
广播响了,提醒乘客检票进站。
他站起来,拿起包。
"走吧。"
雾岛也站起来,跟在他旁边。
"黑泽老师。"
"嗯?"
"你刚才说,她不会放手。"
她看着他。
"你打算怎么办?"
京介想了想。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什么意思?"
"她要是找上门,我报警。她要是骚扰我,我申请保护令。她要是不死心——"
他看着候车室外面的天空。
"那就一直防着。"
"直到她放弃,或者我死。"
"你觉得她会放弃吗?"
"不会。"
"那你不怕吗?"
"怕。"
他的语气很平。
"但怕也没用。"
"她不会因为我怕就停下来。"
"我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保护好阳菜。"
"其他的——"
"随她去吧。"
雾岛看着他,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笑了。
"你真的变了。"
"变成什么样了?"
"变成一个……不会被她吓跑的人了。"
京介没有说话。
他们走进检票口,走向站台。
列车已经停在那里,门开着。
他走上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是灰色的天空,远处是那座他待了三个月的县城。
他看着那些建筑,那些街道,那些他曾经害怕的地方。
然后列车启动了。
一切都开始往后退。
站台。天桥。铁轨。建筑。
那座县城。
那个女人。
那些记忆。
全部都在往后退。
他闭上眼睛。
回家。
阳菜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