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傍晚六点到站。
京介走出车站的时候,天已经暗了。
路灯亮着,橘黄色的光洒在人行道上。远处有几个上班族在等公交,手里拎着便利店的袋子。
很普通的傍晚。
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
但感觉不一样了。
他站在车站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是东京的味道。干燥,带着一点汽车尾气的气息。
不是那座县城的味道。
他已经回来了。
从车站到公寓,走路大概二十分钟。
京介没有坐车。他想走一走。
街道上人不多,偶尔有几辆自行车从旁边骑过。路边的店铺亮着灯,招牌在夜色里发着光。
他经过一家便利店,看到里面有个女生在挑饭团。
他经过一个公园,看到几个孩子在滑梯上玩。
他经过一个路口,看到红绿灯在闪烁。
都是很普通的画面。
但他看着这些画面,忽然觉得很真实。
不是"不真实"。是"真实"。
他在这里。
在东京。
在他自己的生活里。
不是在那座县城。不是在那间屋子里。不是在朝野美樱的眼睛里。
他在这里。
活着。
走着。
回家。
公寓楼到了。
他走进电梯,按下楼层,看着数字一格一格地往上跳。
电梯门打开,他走出去,走到家门口。
门没锁。
他推开门,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
"回来了?"
阳菜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拿着一把锅铲。
"嗯。"
京介换好鞋,走进客厅。
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四菜一汤。糖醋排骨、清炒时蔬、番茄炒蛋、凉拌黄瓜,还有一锅紫菜蛋花汤。
他看着那些菜,愣了一下。
"这么丰盛?"
"你不是出远门了吗?回来当然要吃好点。"
阳菜把锅铲放下,解掉围裙。
"洗手,吃饭。"
"好。"
他去洗了手,回来在桌边坐下。
阳菜在他对面坐下,给他盛了一碗汤。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听证会。"
京介端起汤碗,喝了一口。
汤是温的,咸淡刚好。
"见到她了。"
"然后呢?"
"她没变。"
他把汤碗放下。
"还是那个眼神。还是那种笑。"
"她说了很多'后悔'、'反省'、'道歉'的话。但我不信。"
"她最后看我的时候,笑了一下。"
"那个笑……"
他顿了一下。
"和高中的时候一样。"
阳菜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不会放手的。"
京介说。
"不管她嘴上说什么,不管她签了什么承诺书——她不会放手的。"
"我看得出来。"
阳菜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放到他碗里。
"那就不放。"
"什么?"
"她不放手,是她的事。"
阳菜的语气很平。
"你的人生是你的。她抢不走。"
"她要是来找你,你报警。她要是骚扰你,你申请保护令。"
"她想怎么'爱'你,随她去。"
"但她得不到你。"
"因为你在这里。"
"跟我在一起。"
"不是跟她。"
京介看着她。
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没有害怕,只有一种很笃定的光。
"阳菜。"
"嗯?"
"你不怕吗?"
"怕什么?"
"怕她来找我。怕她骚扰我们。怕她做出什么事情。"
阳菜想了想。
"有一点。"
"但怕也没用。"
"她要来,总会来。怕不怕都一样。"
"与其怕,不如想想怎么应对。"
她夹了一块排骨放进自己嘴里,嚼了嚼。
"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不是一个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
"你也在。"
"我们两个人一起面对。"
"总比一个人强。"
京介看着她。
客厅的灯光很暖,照在她脸上,把她的轮廓染成浅浅的橘色。
她看起来很平静。
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平静"。是真的平静。
像是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可能,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阳菜。"
"嗯?"
"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在这里。"
阳菜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笑得有点无奈。
"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这是我家。你是我老公。"
"我不在这里等你,难道去别的地方等别人吗?"
京介也笑了。
"说的也是。"
"那就别谢了。吃饭。"
"好。"
他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糖醋排骨是酸甜口的,番茄炒蛋火候刚好,清炒时蔬很清爽。
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
但他觉得很好吃。
比酒店的早餐好吃。比候车室的便当好吃。比记忆里所有的食物都好吃。
因为是阳菜做的。
因为他在家里。
吃完饭,他们一起洗碗。
洗碗的时候,阳菜忽然说:"雾岛呢?"
"她回自己家了。"
"她陪你全程?"
"嗯。"
"她有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
"关于朝野美樱。关于你。关于听证会。"
京介想了想。
"她说我变了。"
"变成什么样了?"
"变成一个不会被她吓跑的人了。"
阳菜把碗擦干,放进柜子。
"她说得对。"
"什么?"
"你确实变了。"
她转过身,看着他。
"以前你不会跟我说这些。"
"你会自己扛着,不让我知道。"
"现在你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变化。"
京介看着她。
"因为你说过。"
"我说过什么?"
"你说,不要一个人扛。"
"说完之后,我就记住了。"
阳菜愣了一下。
然后她的眼眶红了。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我以为你会忘。"
"不会。"
他伸手,把她拉进怀里。
"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阳菜把头埋在他胸口,没有说话。
他能感觉到她的肩膀在轻轻发抖。
"怎么了?"
"没什么。"
她的声音闷闷的。
"就是……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你回来了。"
"高兴你没事。"
"高兴你还是你。"
京介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
厨房的灯亮着,照在两个人身上。
窗外的夜很安静,远处有一两声汽车喇叭。
都是很普通的声音。
但他觉得很安心。
那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聊了很久。
聊听证会的细节。聊朝野美樱说的那些话。聊她最后的那个笑容。
聊接下来该怎么办。
"假释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一周内。"
"出来之后呢?"
"等通知。如果她被假释,检察厅会发函告知。"
"告知什么?"
"告知她的假释条件。比如不能接近被害人,不能离开指定区域,定期报到之类的。"
阳菜想了想。
"如果她违反条件呢?"
"会被收监。"
"那就好。"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
"如果她真的来找你——"
"报警。"
"报警之后呢?"
"申请保护令。"
"保护令能管用吗?"
"不知道。"
京介看着天花板。
"但有总比没有强。"
"至少有个法律依据。"
"她要是违反保护令,就是犯罪。"
"到时候可以再告她。"
阳菜沉默了一下。
"京介。"
"嗯。"
"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觉得她会来吗?"
京介想了很久。
"会。"
"什么时候?"
"不知道。"
"可能是假释之后立刻来。可能是等几个月再来。可能是等几年再来。"
"但她会来。"
"我看得出来。"
阳菜的手握紧了他的手。
"那我们怎么办?"
"等着。"
"就等着?"
"不只是等着。"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们继续过我们的日子。"
"工作、吃饭、睡觉、生活。"
"她来的时候,我们应对。"
"她不来的时候,我们不去想她。"
"不让她占据我们的生活。"
"这就是我们能做的。"
阳菜看着他。
"你想得很清楚。"
"在火车上想的。"
"想了多久?"
"三个小时。"
她笑了,笑得有点心疼。
"你一个人在火车上想了三个小时?"
"不是一个人。雾岛在旁边。"
"她没跟你聊天?"
"聊了一会儿。后来她看书去了。我就自己想。"
"想什么?"
"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想清楚了?"
"差不多。"
他把她的手握紧了一点。
"她不会放手。这是她的选择。"
"但她得不到我。这是我的选择。"
"她可以继续'爱'我。但那个'爱'跟我没关系。"
"我的人生是我的。我的家是我的。我的妻子是我的。"
"她抢不走。"
阳菜看着他。
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亮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闪。
"京介。"
"嗯。"
"我也是。"
"什么?"
"我的人生是我的。我的家是我的。我的丈夫是我的。"
"不管是朝野美樱,还是福利院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都抢不走。"
京介看着她。
黑暗里,他看不太清她的脸,但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温热的,紧紧握着他的。
"阳菜。"
"嗯。"
"睡吧。"
"嗯。"
"明天还要上班。"
"嗯。"
她没有松开他的手。
他也没有松开她的手。
两个人就这样握着手,闭上眼睛。
窗外的夜很安静。
月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光斑。
京介闭着眼睛,听着阳菜的呼吸声。
很轻。很稳。
慢慢地,他也睡着了。
一周后,检察厅的通知函到了。
朝野美樱,假释申请,批准。
假释条件:
一、不得接近被害人黑泽京介及其家属。
二、不得前往被害人居住地所在的都道府县。
三、每周向指定机关报到一次。
四、假释期间如有违反上述条件者,立即收监执行剩余刑期。
京介看着那张纸,沉默了很久。
阳菜站在旁边,也看着那张纸。
"批准了。"
她说。
"嗯。"
"她出来了。"
"嗯。"
京介把那张纸折好,放进透明文件袋里。
"不过有条件。"
"她不能来东京。"
"你信吗?"
阳菜问。
"信什么?"
"信她会遵守条件。"
京介想了想。
"不信。"
"那你怎么这么平静?"
"因为不平静也没用。"
他把文件袋放进抽屉。
"她遵不遵守,是她的事。"
"我们能做的,就是做好准备。"
"她来了,我们报警。她不来,我们继续过日子。"
"就这样。"
阳菜看着他。
"你真的想开了?"
"不是想开。"
他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
"是接受了。"
"接受她不会放手。接受她可能会来。接受我们要一直防着她。"
"这就是现实。"
"抱怨也好,害怕也好,都改变不了。"
"能改变的,只有我们怎么面对。"
阳菜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走过去,抱住他。
"京介。"
"嗯。"
"你真的变了。"
"变成什么样了?"
"变成一个……大人了。"
京介愣了一下。
"我本来就是大人。"
"不是那种大人。"
她把头埋在他胸口。
"是那种……能扛事的大人。"
"以前你会逃。会躲。会把所有事情藏在心里。"
"现在你会面对。会准备。会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这就是长大吧。"
京介没有说话。
他只是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温热的,真实的。
窗外的阳光很亮,照进客厅,把一切都染成暖色。
他不知道朝野美樱什么时候会来。
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方式来。
不知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能不能应对。
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不是一个人。
阳菜在。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