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四点,京介准时到了心理咨询室。
雾岛已经在等他。
她今天换了一身打扮——米色的针织衫,深棕色的长裙,头发散着,没有盘起来。看起来比平时柔和了一些。
"坐。"
她指了指沙发。
京介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
咨询室的窗帘拉着,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是雾岛常用的那种熏香。
"今天的评估会比较长。"
雾岛在他对面坐下,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大概两个小时。中间如果累了,可以休息。"
"好。"
"我会问你一些问题。有些问题可能会让你不舒服。如果太难受,可以不回答。"
"好。"
"那我们开始。"
她翻开本子,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第一个问题。你最近的睡眠质量怎么样?"
"一般。偶尔失眠。"
"多久一次?"
"一周两三次。"
"失眠的时候在想什么?"
"各种事。工作。家里的事。"
"还有呢?"
京介沉默了一下。
"福利院的事。"
"什么事?"
"她们会不会再来。下一次会怎么样。那种事。"
雾岛在本子上写了几笔。
"第二个问题。你有没有做过噩梦?"
"有。"
"多久一次?"
"不一定。有时候一周好几次,有时候一个月都没有。"
"梦到什么?"
京介的手指动了一下。
"各种事。"
"能具体说说吗?"
"被关起来。被追。被……"
他顿了一下。
"被控制。"
"被谁控制?"
"不一定。有时候是朝野美樱。有时候是咲夜。有时候是……"
他没有说下去。
雾岛看着他。
"有时候是谁?"
京介没有回答。
雾岛等了几秒,没有追问,继续往下。
"第三个问题。你有没有过自我伤害的念头?"
"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好。"
她又写了几笔。
"第四个问题。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还行。"
"什么叫还行?"
"有工作。有家。有阳菜。比以前好。"
"比以前好多少?"
"很多。"
雾岛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问题会深入一些。可能会涉及你过去的经历。你准备好了吗?"
京介的后背绷紧了一瞬。
"好。"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
雾岛的声音变得更轻了,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福利院之前。"
"没什么好说的。"
"父母呢?"
"不记得。"
"完全不记得?"
"我被送到福利院的时候很小。三岁还是四岁。之前的事不记得了。"
"福利院里呢?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京介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
"咲夜。"
"天音咲夜?"
"嗯。她第一次抱我的时候。她说'你以后就是妈妈的孩子了'。"
"你当时什么感觉?"
"高兴。"
"现在呢?"
"……"
"现在想起这件事,什么感觉?"
京介睁开眼睛。
"恶心。"
雾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她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京介的声音很平。
"她说的'妈妈'不是妈妈。她说的'孩子'不是孩子。"
"那是什么?"
"是'东西'。"
"她把你当成'东西'?"
"她们都是。"
雾岛在本子上写了几笔。
"说说高中的事。"
京介的肩膀绷紧了。
"什么事?"
"你高中的时候,发生过什么?"
"……"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高中时期有过'心理危机'的记录。"
"那是谁写的?"
"学校的心理咨询师。"
"那个人早就走了。"
"但记录还在。"
雾岛翻了翻本子。
"记录上说,你高中时期'情绪不稳定'、'有逃避倾向'、'疑似受到校园霸凌'。"
"那不是霸凌。"
"那是什么?"
京介没有回答。
雾岛等了几秒。
"黑泽老师,我需要你配合。"
"我在配合。"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有些问题不需要回答。"
"为什么?"
"因为跟现在没关系。"
"你确定?"
京介看着她。
她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像两口深井。
"你在试探我。"
"我在评估你。"
"你在故意往那个方向引。"
"什么方向?"
"你知道什么方向。"
雾岛笑了。
笑得很淡,嘴角只弯了一点。
"黑泽老师,你很敏锐。"
"这不是夸奖。"
"我知道。"
她把本子合上。
"那我换一种方式问。"
"高中的时候,有没有人对你做过'不好的事'?"
京介的手指收紧了。
"有。"
"谁?"
"……"
"我需要名字。"
"为什么?"
"因为这会影响评估结果。"
"评估结果不需要这些。"
"我说了算。"
雾岛的语气变了,不再是刚才那种柔和,而是一种更硬的东西。
"黑泽老师,你想要一份'正常'的评估报告。我可以给你。但你得先告诉我你过去经历过什么。"
"这是交换?"
"这是评估流程。"
京介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没有退让的意思。
他深吸了一口气。
"三个人。"
"名字。"
"……冰室零。神宫寺薰。朝雾美樱。"
雾岛把这三个名字写在本子上。
"她们对你做了什么?"
京介不想说。
但他知道,不说就拿不到那份报告。
他需要那份报告。
"冰室零。"
他的声音变得很平,像是在念一份档案。
"学生会会长。她有洁癖。很严重的那种。"
"她对你做了什么?"
"她说我是她的'藏品'。"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她收藏东西。笔、本子、标本。还有人。"
"她怎么'收藏'人?"
京介的手指在抖。
"她会……清理。"
"清理什么?"
"我身上'不属于她'的东西。"
"怎么清理?"
"用酒精。用指甲。用……"
他的声音卡住了。
雾岛没有说话,只是等着。
过了几秒,京介继续说。
"她会把我的衣服脱掉。然后用酒精棉球擦我的皮肤。一遍一遍地擦。直到擦破为止。"
"然后呢?"
"然后她会给我穿上她准备的衣服。她的衬衫。她的校徽。她的香水。"
"她这样做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想死。"
京介的声音很轻。
"但死不了。"
雾岛在本子上写了很长一段。
"第二个人呢?神宫寺薰。"
"美术部的。"
"她对你做了什么?"
"她说我是她的'缪斯'。"
"什么意思?"
"她要画我。"
"画你?"
"对。各种姿势。各种表情。"
"穿着衣服?"
京介沉默了一秒。
"不穿。"
"她强迫你?"
"她锁着门。"
"你没有反抗?"
"反抗过。"
"然后呢?"
"反抗不了。"
他的手在抖得更厉害了。
"她会……用绳子。"
"绑住你?"
"绑在画架上。让我动不了。然后她画。一画就是几个小时。"
"画的时候她做什么?"
"看我。舔嘴唇。有时候会过来……"
他没有说下去。
雾岛等了几秒。
"过来做什么?"
"摸我。"
"摸哪里?"
"到处。"
"还有呢?"
"舔。"
京介的声音变得很低。
"她喜欢舔。说那是'品尝缪斯的味道'。"
雾岛的笔停了一下。
然后她继续写。
"第三个人。朝雾美樱。"
"她和前两个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她看起来很正常。"
"看起来?"
"她表面上是在'照顾'我。帮我包扎伤口,给我带食物,安慰我。"
"然后呢?"
"然后她把我关起来了。"
雾岛的眼睛眯了一下。
"关在哪里?"
"她家。"
"关了多久?"
"三个月。"
"这就是你档案里'非法拘禁'的那件事?"
"对。"
"她为什么要关你?"
"她说她'爱'我。说外面太危险。说只有她能保护我。"
京介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
"她说,只要我乖乖待着,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说完这些,京介感觉像是被抽空了。
他靠在沙发上,浑身发软,冷汗把衬衫黏在后背上。
雾岛放下笔,站起来。
她走到饮水机旁边,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喝点水。"
京介接过杯子,手还在抖,水洒出来一点。
雾岛在他旁边坐下。
很近。
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不是檀香,是另一种味道,更甜一点,像是某种花。
"你做得很好。"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
"说出来会好一点的。"
京介没有说话。
"那些事,你以前跟别人说过吗?"
"没有。"
"阳菜呢?"
"她只知道朝野美樱的事。高中的那两个,她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她?"
"不想让她担心。"
"那你一个人扛着?"
"……"
"很累吧?"
京介没有回答。
雾岛的手伸过来,搭在他的手背上。
她的手很凉,带着一点潮气。
"你不需要一个人扛。"
她的声音更轻了,像是在耳边说。
"我在这里。"
京介的身体僵住了。
她的手开始动——从手背滑到手腕,然后是小臂。
动作很慢,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东西。
"你经历了那么多,还能站在这里,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的脸凑近了一点。
"你值得被人好好对待。"
京介的脑子里响起了警报。
这不对。
这不是评估。
这是——
"雾岛老师。"
他的声音很哑。
"请你把手拿开。"
雾岛的动作停了。
"我只是——"
"请你把手拿开。"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有一些东西——不是关心,不是同情,是别的什么。
更深的东西。
更饥饿的东西。
"你和她们一样。"
京介的声音很轻。
"什么?"
"你想要的东西,和她们想要的一样。"
雾岛的脸变了一瞬。
很快,她恢复了平静。
她收回手,站起来,走回自己的座位。
"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
"我只是在安慰你。"
"你不是。"
京介也站起来。
他的腿有点软,但他站住了。
"评估报告呢?"
"还没写完。"
"什么时候能给我?"
"明天。"
"好。"
他拿起自己的包,朝门口走去。
"黑泽老师。"
雾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京介没有回头。
"但我说的话是真的。"
"你不需要一个人扛。"
"如果有一天你撑不住了——"
"我不会撑不住。"
他推开门。
"我有家。有阳菜。"
"我不需要你。"
他走出去,关上门。
走出心理咨询室,京介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
他的手还在抖。
后背的衬衫湿透了,黏在皮肤上,又冷又腻。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重复了几次,手才不抖了。
他掏出手机,给阳菜发了一条消息。
【黑泽京介:评估做完了。】
【阳菜:怎么样?】
【黑泽京介:累。】
【阳菜:我做了咖喱。你喜欢的那种。】
【阳菜:快回来。】
京介看着那两行字,嘴角动了一下。
【黑泽京介:好。】
回到家的时候,门还没推开,就闻到了咖喱的香味。
浓郁的,带着一点辛辣,混着米饭的甜香。
"回来了?"
阳菜从厨房探出头,脸上沾着一点面粉,围裙系得歪歪扭扭的。
"嗯。"
京介换好鞋,走进客厅。
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大盘咖喱饭,配着炸猪排,还有一小碟腌萝卜。
"这么丰盛?"
"你不是累吗?"
阳菜把围裙解下来,在他对面坐下。
"累的时候就要吃好点。"
京介看着她。
她的头发有点乱,大概是做饭的时候没顾上。额角有一点汗,脸颊被厨房的热气蒸得红红的。
很普通的样子。
但他觉得很好看。
"怎么了?"
阳菜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脸上有东西?"
"有。"
"在哪?"
京介伸手,在她鼻尖上蹭了一下。
"这里。面粉。"
阳菜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伸手去打他。
"吃饭!别闹!"
京介躲开,拿起筷子。
咖喱是他喜欢的那种——不太辣,带一点甜,土豆炖得软烂,猪排炸得金黄酥脆。
他吃了一口,咀嚼了几下。
"好吃。"
"真的?"
"嗯。"
阳菜的眼睛弯起来,像两道月牙。
"那你多吃点。锅里还有。"
吃完饭,两个人一起洗碗。
京介洗,阳菜擦。
水声哗哗地响,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今天评估……问了什么?"
阳菜的声音很轻。
"很多。"
"什么很多?"
"过去的事。小时候的事。高中的事。"
阳菜的手顿了一下。
"高中的事……你说了?"
"说了一些。"
"那两个人的事?"
京介沉默了一秒。
"你知道?"
"你说梦话的时候提过。"
阳菜把碗放进柜子,没有看他。
"'冰室'。'神宫寺'。你叫过这两个名字。"
京介的手停在水龙头上。
"我没告诉过你。"
"我知道。"
"你不问?"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她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但如果你想说,我听着。"
京介看着她。
厨房的灯光很暖,照在她脸上,把她的轮廓染成柔和的橘色。
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没有追问,没有逼迫,只有一种很安静的等待。
"阳菜。"
"嗯。"
"我高中的时候……很惨。"
"我知道。"
"不只是朝野美樱。还有别人。"
"我知道。"
"她们对我做过……很过分的事。"
"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
"我不知道细节。但我知道你受过伤。"
她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京介,你听我说。"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稳。
"你过去经历过什么,都是过去的事。"
"那些人对你做过什么,不是你的错。"
"你不需要跟我解释,也不需要觉得愧疚。"
"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
"什么?"
"不管你过去是什么样的,现在是什么样的——"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
"你是我老公。这不会变。"
京介看着她。
她的手很温暖,包裹着他还带着凉意的手指。
"我不在乎你以前被谁伤害过。"
"我只在乎你现在在这里。跟我在一起。"
"其他的,都不重要。"
京介的喉咙有点紧。
"阳菜。"
"嗯?"
"我今天在咨询室……差点崩溃。"
"我知道。"
"雾岛趁机靠近我。"
阳菜的眉头动了一下。
"她做什么了?"
"摸我的手。凑过来说话。说什么'你不需要一个人扛'。"
"然后呢?"
"我推开她了。"
阳菜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笑了,笑得有点无奈。
"她还真是不死心。"
"你不生气?"
"生气有什么用?"
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
"她想要的东西,她得不到。因为你在这里。跟我在一起。"
"她再怎么凑,你也不会理她。"
"对吧?"
京介看着她。
"对。"
"那就够了。"
她踮起脚,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去洗澡。水我烧好了。"
洗完澡,京介躺在床上。
阳菜靠在他旁边,头枕在他肩上,手搭在他胸口。
她身上有一股沐浴露的香味,淡淡的,像某种花。
"京介。"
"嗯。"
"你今天说的那些人……她们会来找你吗?"
京介沉默了一下。
"可能。"
"冰室零呢?"
"她……"
他想起那个名字,后背不自觉地绷紧了一下。
"她以前发过消息。说她到东京了。说她在'看着我'。"
阳菜的手在他胸口收紧了一点。
"她在东京?"
"应该是。"
"她会来找你?"
"不知道。"
"那个神宫寺呢?"
"也不知道。"
阳菜沉默了很久。
京介以为她会问更多,但她没有。
她只是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闷闷地说了一句:
"不管她们是谁。"
"不管她们想做什么。"
"你都是我的。"
京介的心跳漏了一拍。
"什么?"
"我说,你是我的。"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她们想抢,抢不走。"
"她们想要,得不到。"
"因为你已经是我的了。"
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亮的,像两颗星星。
"我嫁给你的时候就想好了。"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手。"
"她们不放手,我也不放手。"
"她们想要你,我也想要你。"
"她们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我也愿意。"
京介看着她。
她的语气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阳菜。"
"嗯。"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
"你不怕吗?"
"怕。"
她把头靠回他肩上。
"但怕也不会退。"
"我又不是为了她们活的。"
"我是为了你活的。"
京介的喉咙紧了一下。
他伸手,把她抱紧了一点。
"阳菜。"
"嗯。"
"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在这里。"
阳菜没有说话。
她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把脸埋在他胸口。
过了一会儿,她闷闷地说了一句:
"傻瓜。"
"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这是我家。你是我老公。"
"我不在这里等你,难道去外面等别人?"
京介笑了。
是真的笑,不是那种应付的笑。
他低下头,在她头顶亲了一下。
"睡吧。"
"嗯。"
"明天还要上班。"
"嗯。"
她没有动,就这样靠在他怀里。
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变得均匀了。
睡着了。
京介看着天花板,感受着她的体温、她的重量、她的呼吸。
很真实。
很温暖。
在这个满是疯子的世界里,她是唯一正常的人。
是唯一让他觉得"活着还不错"的人。
他闭上眼睛。
明天还有很多事。
但今晚,他可以先睡一觉。
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