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
对于一个在维修队挣扎了不知多久(艾拉脑中关于这具身体的记忆依旧模糊不清)的学徒工来说,收拾“全部家当”甚至用不了三分钟。
一套同样粗糙、带着未干汗渍的亚麻布换洗衣物,被胡乱塞进一个破旧的帆布背包里。半块她之前舍不得吃的、硬得像石头的能量棒,被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放在背包最里面——那是真正的救命粮。最后,是那枚刻着【艾拉-维修队学徒工】的锈蚀黄铜身份牌。
艾拉捏着这枚冰冷的、象征着过去身份的金属片,犹豫了片刻。最终,她没有将它带走,而是轻轻地放在了那张冰冷、坚硬、只铺了一层薄薄干草的床板上。
从这一刻起,“艾拉”不再是维修队的学徒了。至于她将成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当她重新背上那个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帆布包,走到工棚门口,站到威尔逊队长面前时,棚内那些原本震惊、羡慕、嫉妒的目光,此刻大多化作了冷漠或幸灾乐祸。老巴克终于转过身,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但最终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股白气,扭过头去,不再看她。而那个“耗子”,则毫不掩饰眼中的恶意,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等着……死在外面吧。”
艾拉强迫自己无视这些,只是微微低着头,等待着指令。林天明的灵魂告诉她,这种时候,沉默是最好的应对。
“走吧。”威尔逊队长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看一眼艾拉留在床板上的身份牌,仿佛那根本不值一提。他转身便走,厚重的雪兽皮大衣在他身后扬起一阵冰冷的风。
那个脸上带着狰狞旧疤、身形魁梧如熊的汉子——雷克,沉默地提起那个装着神秘水晶骨骼的特制容器(艾拉注意到容器似乎有额外的隔热和稳定装置),动作沉稳地跟了上去。他的步伐带着一种经历过严格训练的韵律感,即使穿着厚重的防寒服,脊背也挺得笔直,让艾拉莫名联想到那些守卫城市大门的、纪律森严的卫兵。
另一个被称为奥森的年轻人,眼神锐利得像冰原上的鹰隼,他最后一个离开。在转身前,他的目光在艾拉脸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在评估一件有趣的标本。随即,他也转身没入了通道的阴影中。
艾拉深吸一口冰冷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压下心中因为未知而产生的忐忑,迈步跟上了这三个如同冰山般沉默的身影,将维修队工棚里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和充满恶意的目光,彻底甩在了身后。
探索队的驻地位于城市的最边缘区域,紧挨着那道巨大、不断向外散发着寒气的最外层防护墙。与其说是“总部”,它看起来更像一个直接嵌入城墙基座内部的坚固堡垒。那扇由厚重合金铸造的大门上凝结着永不融化的冰层,上面布满了陈旧的撞击和刮擦痕迹。这一次,是雷克和威尔逊两人合力,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气压装置的嘶鸣,才将门推开了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内的景象让艾拉微微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比维修工棚宽敞数倍的空间,但同样寒冷,只是少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污浊臭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整洁,与工棚的混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墙壁是冰冷的合金板,上面挂满了各种艾拉叫不出名字的装备:带有复杂瞄准镜和加长枪管的蒸汽火铳、寒光闪闪的多用途冰斧、盘成一卷卷的坚韧绳索、以及一些密封的、涂有危险警示符号的金属箱。空气里弥漫着枪油、鞣制皮革、硝石粉末以及一种淡淡的、类似松针或某种寒带植物的清冽气味。这里没有丝毫“生活”的气息,只有冰冷的效率和随时准备迎接死亡的肃杀。
“雷克,带她去后勤处,领取试用期的装备。”威尔逊队长脱下最外层的雪兽皮大衣,露出里面贴合身体的深灰色作战服。艾拉注意到,他在脱衣服时,动作似乎比在工棚时略微迟缓了一些,眉宇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只是很快便被他那钢铁般的意志压了下去。“奥森,最后检查一遍雪橇载具和‘猎犬’单元。”
“是,队长。”雷克和奥森应声。
艾拉敏锐地捕捉到了“试用期”这个词。这意味着,她还没有真正被接纳,还需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这倒是…很符合“游戏”的逻辑。
雷克转向艾拉,他那张疤痕交错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用粗哑的声音说了句:“跟我来。”便率先走向堡垒深处一个由粗大铁栅栏隔开的储物区域。
与之前在维修队领取扳手和油布不同,这里的装备领取带着一种近乎肃穆的仪式感。雷克如同一个沉默的武器库管,将一件件关乎性命的物品递到艾拉手中,并附上极其简短、却字字带着冰冷分量的说明。
“加厚隔热内层衣物,一套。能抵抗零下八十度低温。记住,活着回来,才有第二套换洗。”
“外层防护服,雪原巨狼皮鞣制的外套和长裤,抗撕裂,防风雪,一套。破损后自己想办法修补。”
“高帮防水靴,鞋底镶嵌钢钉,踩稳冰面上的每一步。”
“多功能冰镐,兼具破冰、攀爬和近战功能。你的第三只手,也是最后的武器。丢了它,离丢掉性命就不远了。”
“压缩高能燃料棒,三根。紧急情况下提供热源或点燃信号。非极端情况,严禁使用。”
“净水药片,一盒。永远不要直接饮用融化的雪水,除非你想让肠子打结。”
“应急睡袋,极限温标零下一百三十度。钻进去,然后祈祷黎明能按时到来。”
“信号枪,一把。绿色代表安全或低烈度求援,红色代表遭遇致命威胁或需要立即撤离。发射前,想清楚后果,每一次发射都可能引来救援,也可能引来…别的东西。”
每领取一样东西,艾拉手中的帆布包就沉重一分,她的心也随之沉重一分。这不是游戏背包里可以无限叠加的图标,这是真实存在的重量,是沉甸甸的责任,更是…能否活下去的保障。
最后,雷克从武器架上取下了一件东西,郑重地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把结构紧凑、做工精良的手弩。弩身由某种暗沉坚硬的木材和冷锻钢构成,弩臂富有韧性,弩机部位铭刻着简单的防滑花纹,透着一种冰冷而可靠的质感。旁边还有一个配套的皮质箭袋,里面整齐地插着二十支闪烁着寒光的短弩箭,箭簇被打磨得异常锋利。
“探索队制式手弩,”雷克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波澜,“试用期配发标准武器。有效射程三十米内精准,五十米内勉强命中。能对付大多数冰原上的中小型变异生物。以及……”他顿了顿,那双深陷在疤痕下的眼窝里,目光如同冰层下的寒流,锐利地看向艾拉,“……人。”
艾拉接过手弩,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她瞬间明白了雷克最后那个字眼在末世背景下的残酷含义。
当艾拉抱着沉重的装备,感觉自己像是背负了一座小山,踉跄着回到主厅时,威尔逊队长正和奥森站在一张巨大的、绘制在不知名鞣制兽皮上的地图前低声交谈着什么。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标记标注着复杂的路线、危险区域以及一些古老的符号。
看到艾拉过来,奥森转过身。他大约二十七八岁,面容不算英俊,但五官线条清晰,带着一种研究人员特有的冷静和审视意味。尤其那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一切机械结构和伪装。
“哦?看来我们的新‘观察员’已经武装起来了。”奥森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界定的意味,像是好奇,又像是评估。他随意地抬起右手,似乎想习惯性地推一下并不存在的眼镜,这个动作让他的衣袖向下滑落了一小截。
艾拉的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他右手小臂靠近手腕的地方,裸露出的并非人类的皮肤,而是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结构异常精密的……机械义肢!
那金属呈现出哑光的银灰色,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纹路和微小的铆接点,与他的血肉(至少看起来)无缝衔接,充满了蒸汽朋克式的精密与冷硬美感。似乎察觉到了艾拉那短暂却无法掩饰的注视,奥森不动声色地将衣袖重新拉了回去,遮住了那截非人的手臂,嘴角那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再次浮现。
“奥森,”威尔逊的声音打断了这短暂的沉默,他的目光并未在艾拉的装备或奥森的手臂上停留,只是指了指奥森,对艾拉介绍道,“是我们队的‘机械师’和地形勘测员。以后你手上的装备出了故障,或者在外面遇到看不懂的古代遗迹装置,都可以问他。”
他又指了指刚从里间走出来的一位女性队员。她看起来二十岁出头,扎着整齐的暖棕色麻花辫,脸上带着几颗淡淡的雀斑,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温和与好奇。她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用皮革包裹的记录本。
“莉娜·福斯特,”威尔逊继续介绍,“我们的‘观测员’。负责记录环境数据、生物样本分析,以及…那些难以用现有科学解释的异常现象。”
莉娜对着艾拉友好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欢迎加入,艾拉。希望你的眼睛…能带给我们一些新的发现。”她的目光落在艾拉怀里那堆沉重的装备上,“看来你领到你的‘行囊’了。待会儿我教你如何最优化地打包,在冰原上,每一克不必要的重量都可能成为负担。”
威尔逊的目光扫过眼前的四人——沉默的前圣堂骑士雷克,冷静的机械师奥森,细致的观测员莉娜,以及…尚处于试用期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茫然和警惕的新人艾拉。
他沉声开口,声音在空旷而冰冷的堡垒主厅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
“记住,一旦离开这座穹顶,我们代表的就是‘新伦敦’,是文明最后的火种,是秩序的延伸。外面或许会遇到其他挣扎求生的流浪者聚落,甚至…可能遇到来自其他未知城市的探索队。”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带着一种近乎信仰般的坚定:
“但领袖的教诲必须时刻谨记:我们,是新伦敦最后的子民,是人类文明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堡垒。任何其他的说法,任何试图动摇我们信念的存在,都可能是瓦解我们意志的毒药,必须予以警惕,必要时…予以清除。”
他最后看向艾拉,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要将这“钢铁誓言”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这一次的任务,初步目标是前往西北方向七十公里处的一处旧时代勘探据点。我们上次在那里损失了一名优秀的队员,并且丢失了至关重要的…‘样本’。”
“你的试用期,”威尔逊的声音平稳,却重若千钧,“从踏出这座城门的那一刻正式开始。如果你能活着回来,带着有价值的发现,或者…至少是完整的你自己回来,”
他的语调中没有任何威胁,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感到压力。
“你将会在圣堂,由领袖亲自为你颁发探索队的正式身份铭牌,并聆听他的训诫。”
“现在,最后检查各自的装备。黎明时分,外层气闸开启,我们出发。”
他最后补充了一句,目光再次落在艾拉身上:
“带好你的眼睛和你的手弩,菜鸟。外面的世界,会给你上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