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压在新伦敦巨大穹顶的每一个角落。气温降到了夜间的最低点，裸露的钢铁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咔嚓”收缩声。
探索队第三小队的五人，如同沉默的钢铁雕塑，静静伫立在城市最外层那扇巨大的气闸门前。
艾拉笨拙地活动了一下被厚重雪原狼皮包裹的四肢。莉娜昨晚细致地教她如何打包行囊，如何调整防护服的束带以最大程度保暖，但理论和实践之间隔着冰冷的现实。这身装备沉重得超乎想象，每动一下都感觉像背着几十斤的沙袋，将她原本就因缺乏锻炼而显得孱弱的身体压得几乎喘不过气。胸前那陌生的重量在这层层束缚下更是让她感觉呼吸不畅，每一次深呼吸都伴随着肋骨的隐隐作痛。
“最后检查一遍呼吸面罩的气密性。”奥森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电子合成音般的平稳。他那只完好的左手快速操作着臂载的数据板，微弱的屏幕光映亮了他冷静的侧脸，机械右臂则安静地垂在身侧，被厚重的衣物遮盖着。“外界气压低于标准值百分之七，氧含量稀薄，风速预计在五到六级，夹杂冰晶颗粒。暴露状态下，三分钟内即可造成严重冻伤。”
雷克那张疤痕交错的脸隐藏在全覆盖头盔之后，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他拍了拍艾拉的肩膀，力度沉稳，带着一种无声的鼓励：“跟紧队伍，别掉队。外面不比城里，一步踏错，可能就回不来了。”他的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有些瓮声瓮气。
艾拉点了点头，努力压下心中因为即将踏入未知世界而产生的恐惧。她检查了一下腰间别着的手弩，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稍稍安心。
威尔逊队长站在最前方，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带着厚重手套的手，缓缓拉动了气闸门的控制杆。
“嘎——吱——！！！”
沉重得如同古代城门的巨大金属齿轮开始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缓慢而沉重的呻吟。内层气闸门向上升起，露出了一个充满了冰冷白雾的过渡舱室。
“进入过渡舱，保持队列。”威尔逊的声音简洁而有力。
五人依次走进。内层门在身后缓缓落下，隔绝了城市内部那相对“温暖”的空气。过渡舱内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和冰冷的金属气息。墙壁上的压力表指针开始缓慢移动。
“正在平衡内外气压。”奥森的声音如同背景音般响起，“外部环境扫描…未发现高威胁生物信号…冰层结构稳定…”
几分钟后，伴随着另一阵更加沉重、更加艰涩的齿轮转动声，外层气闸门——那扇真正隔绝城市与永寂冰原的最后屏障——开始缓缓向两侧滑开。
那一瞬间，艾拉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一个绝对零度的冰桶。
无法形容的酷寒，如同拥有实质的巨浪，瞬间席卷了整个过渡舱！那不是单纯的温度降低，而是一种…仿佛要将骨髓都彻底冻结的、蛮横的剥夺感！她身上那厚重的防护服在这股寒意面前，竟如同薄纸般脆弱。
紧随其后的，是狂暴的风！裹挟着亿万颗细小、坚硬的冰晶颗粒，如同砂纸般狠狠抽打在每个人的面罩和防护服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密集声响！能见度瞬间降到了几乎为零，眼前只剩下一片翻滚、咆哮的白色混沌！
“保持稳定！开启外部照明！跟我走！”威尔逊的声音如同冰层下的磐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率先迈步，踏入了那片白色的地狱。他头盔侧面和胸前的强光探灯同时亮起，在狂暴的风雪中艰难地撕开两道浑浊的光柱。
雷克紧随其后，他高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堡垒，为身后的人挡住了一部分风雪的正面冲击。奥森和莉娜走在中间。艾拉排在最后，她几乎是被风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新伦敦之外的…真实世界。
仅仅是走出气闸门的几十米，艾拉就已经感觉自己的体力在飞速流失。脚下的积雪深厚而松软，每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拔出来。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不断推搡、拉扯着她，让她难以保持平衡。面罩上迅速凝结起一层冰霜，呼吸变得愈发困难，每一次吸气都感觉像在吸入冰冷的刀子。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林天明的灵魂在尖叫。这和他玩过的任何末日生存游戏都不同！游戏里，你至少还能看到界面，看到血条，看到地图！而在这里，你只有刺骨的寒冷，令人窒息的风雪，以及…无边无际的、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的苍白与死寂！
他们沉默地跋涉着。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踩踏积雪的“嘎吱”声，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强光探灯的光柱在风雪中摇曳，如同汪洋中的灯塔，艰难地指引着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风势似乎稍稍减弱了一些。虽然依旧寒冷刺骨，但至少能勉强看清周围几米内的景象了。
他们正行走在一片广阔得望不到边际的冰原之上。大地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呈现出一种单调而令人绝望的纯白。远处，隐约可见一些被风雪侵蚀得奇形怪状的巨大冰川轮廓，如同蛰伏的白色巨兽。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
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没有树木，没有植被，甚至连风中都闻不到任何属于“生灵”的气息，只有冰雪和冻土的死寂。
“前方冰裂缝区域，小心脚下。”奥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的机械臂前端伸出了某种探测装置，正对着前方的地面进行扫描。“深度不明，宽度三至五米不等，部分区域被新雪覆盖，存在塌陷风险。”
队伍的速度明显放缓。威尔逊走在最前面，用冰镐仔细地探查着前方的雪层。雷克则拿出一条粗大的绳索，将其一端固定在自己腰间的卡扣上，另一端递给艾拉。
“系在腰上，以防万一。”他言简意赅。
艾拉笨拙地将绳索系好。冰冷的绳索如同蛇一般缠绕在腰间，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却也让她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脚下潜藏的危险。
他们如同走在蛛网之上，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显露在外的、如同深渊巨口般的幽蓝色裂缝。有时，他们不得不从一些看起来极其脆弱的雪桥上通过。每一步落下，都能听到脚下传来冰层细微的“咔嚓”声，让人心惊肉跳。
艾拉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生怕一脚踏空，坠入那深不见底的冰渊。林天明的游戏经验在这一刻似乎起了点作用——她下意识地模仿着游戏中角色探路的方式，尽量将重心放低，寻找那些看起来更坚实的落脚点。
就在他们即将通过这片危险区域时，走在艾拉前面的莉娜突然停下了脚步。
“等等。”她轻声说道，抬手指了指侧前方一处不起眼的雪堆。“那里…好像有东西。”
众人立刻停下，警惕地望向莉娜所指的方向。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雪堆，被风吹成了不规则的形状，似乎没什么特别。
奥森的探测装置立刻对准了那个方向。“…有微弱的能量残留信号…非常微弱，接近背景噪音…不是生物反应…”
威尔逊没有贸然上前，他示意雷克保持警戒，然后对艾拉使了个眼色：“你眼神好，看看那是什么。”
艾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队长的意思。她的身体未经重体力摧残，或许视力比这些常年在风雪中跋涉的老队员更好？她集中精神，仔细看向那个雪堆。
在雪堆的侧面，靠近地面的地方，似乎…有一点不同的颜色？不是纯粹的白色，而是一种…极其黯淡的…金属灰色？而且，形状似乎…很规整？
“好像…是个人造物？”艾拉不确定地说道，“像是一个…金属箱子的…一角？”
威尔逊闻言，眉头微蹙。他打了个手势，示意雷克和他一起，小心翼翼地向那个雪堆靠近。奥森的探测装置持续扫描，莉娜则拿出记录本，似乎在记录着什么。
艾拉紧张地看着他们。在这片荒芜的冰原上，任何非自然的存在都可能意味着危险，或者…线索。
威尔逊用冰镐的尖端，轻轻拨开雪堆表面的积雪。
随着积雪被拨开，显露出的东西让所有人都微微屏住了呼吸。
那确实是一个金属箱子。但它早已被冻结、半埋在了冰层之下，表面布满了冰霜和锈迹，看起来年代久远。箱体的一侧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开了一个狰狞的口子，露出了里面…一些早已冻结、难以辨认的黑色物体。
而在箱子的旁边，还有几截…同样被冻结在冰层中的…断裂的骨骼。看形状，似乎…是人类的手骨？
“是旧时代的勘探箱…”奥森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看腐蚀程度和样式，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东西。”
威尔逊蹲下身，用冰镐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箱子周围的冰层，试图找到更多的线索。雷克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防止有任何潜在的威胁靠近。
就在这时，艾拉的目光被箱子旁边冰层下的某个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被冻结在透明冰层中的…小小的、银色的物体。形状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队长，”艾拉忍不住开口，“你看那里…冰层下面，那是什么？”
威尔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冰蓝色的眼眸微微收缩。
他挥动冰镐，小心地凿开那片区域的冰层。
很快，那个银色的物体被完整地取了出来。
那是一枚…用某种银白色金属打造成的…铃兰花形状的发卡。做工算不上精致，甚至有些粗糙，花瓣的边缘还带着手工打磨的毛糙感。但它被保存得很好，即使被冰封了不知多少年，依旧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威尔逊捏着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铃兰发卡，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呜咽着掠过冰原，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众人沉默的脸上。
艾拉看着威尔逊那挺得笔直、却又显得有些萧索的背影，看着他手中那枚在昏暗天光下闪烁着微光的银色铃兰，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冰层下暗流般涌动的…悲伤预感。
这个看似寻常的发现，似乎触动了某种…深埋的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