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是能明白，为什么你的车上只有你一个人了。”听完小地理学家的故事后，小魔女说，“可是，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下车看看呢？你不要怕，就算你下车去看看，你爸爸也找不到你的。”
“外面有龙。”
“什么？”
“在我来地球之前，爸爸给了我一张地图。”小男孩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发黄的旧地图，“你自己看吧，地球上到处都是龙，很可怕的！”
接过地图的一刻，她能清楚地感到他的手在颤抖。
小魔女展开地图，那确实是地球的地图，绘制得十分精细，每一座山峦、每一条河流都清晰可辨，和她在地理课上学到的世界地图几无二致。
可当她凑近细看时，却发现这地图上没有地名，每个角落都密密麻麻地写着同样的四个字：
此处有龙
她毛骨悚然地把地图慢慢卷起，只留下一个巴掌宽的长条，那里的某个点正对应着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那里还有一条逐渐延伸的黑线，标注着火车这一刻前进的方向。
黑线像蛇一样缓慢地延伸着，在它爬过的地方，不断有像蚂蚁一样细小的“龙”字分裂出来，这些文字有象形的，也有表音的，它们来自不同民族、不同种族甚至不同的星球，但不知怎的，小魔女却能毫不费力地理解它们。这当然不费力，因为它们都是完全相同的一个意思——“龙”！每当这样的小字爬满一个指节的长度时，它们就会自动形成稍大一点的“此处有龙”字样。
小魔女把地图稍微拿远一点，又看见那上面的文字纽结交错，在从小到大的各个尺度上勾勒出一幅幅狰狞可怖的恶龙轮廓来。
“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从来不下车的原因。”小地理学家说。
小魔女沉重地点了点头，可她还是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不要怕，没事的，这张地图是假的！”
“假的？这怎么可能？不，不，不可能的……”
“龙只是人们想象出来的生物。”小魔女说，“就算是真实存在过的恐龙，它们也早在五千多万年前就灭绝了。不信的话，咱们下一站就可以下车去看看，去四处打听一下嘛。”
“不，龙真的存在，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见过了。”小地理学家说。
“我很愿意相信你，可是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目击过龙的人吗？”
“还有他们两位，”小地理学家指了指窗台上的向日葵，“我每次见到龙的时候，他们也都在我身边。”
“奇怪，这两朵向日葵怎么面对面开了？”小魔女发现两朵向日葵这时不再对着窗外了。它们相向而开，就像此刻相向而坐的两人一样。
“又要来了……”小地理学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只是想表达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但小魔女一直在观察他的眼睛，她从小地理学家此时的眼神里读出了比方才看地图时更深的恐惧。
“什么要来了？”
“你快过来我这边。”说着，小地理学家拿过小魔女手中的地图，把它“哗”地一下抖开，像裹毛毯一样裹在身上。看来，这张地图远比乍看上去的样子要大许多，也更结实，是啊，小魔女这才后知后觉，地图的触感原来并不像普通的纸张，而更接近于薄薄的毛毯。她方才的恐惧并不单纯是因为地图上活动的文字，还有一部分来自地图那难以察觉的毛茸茸的触感：它摸起来就像一只蠢蠢欲动的食肉动物。
顷刻间，突如其来的黑暗吞没了一切，火车似乎开进了隧道里。火车上并没有开启照明的灯火，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
小魔女似乎听见小地理学家在身前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一缕昏黄的烛光亮了起来，原来是小地理学家点亮了一根蜡烛。
“快过来，没时间解释了！”他的语气很焦急，音量却压得很低。
小魔女弓着身子，直接从桌子下方钻了过去。小地理学家掀开地图的一个角，让她也进到地图里。
小魔女发现这张地图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现在小地理学家把它举在头顶，它就足以把他们俩完全罩住了，就像一顶小帐篷。小魔女进到纸帐篷里后，小地理学家马上吹灭了蜡烛。
“到底怎么了？车上没有灯吗？”
“嘘，我们进隧道了。”小地理学家用比刚才更低的声音说。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记得别出声，隧道里有一些不那么友善的家伙。”
过了一会儿，小魔女逐渐能适应周围的黑暗了。她把纸帐篷掀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向窗外望。
她发现火车正行驶在一条高大而宽敞的隧道里。这条隧道至少能容纳十几列这样的火车并排行驶。隧道的顶部和墙壁都是黑漆漆的岩石，但也不是全黑，其中有千万颗亮晶晶的宝石在闪烁，就像繁星闪耀的夜空。小魔女猜测那些宝石的光来自它们本身，因为隧道太长了，一眼望不见出口，外面的阳光根本照不进来。
突然，火车前方传来了一阵隆隆的雷声，雷声由远及近，在隧道里久久回响。
“要进雷区了，”小地理学家解释道，“不论长短，每条隧道都有这样打雷的地方。”
一条条银色的闪电开始出现在隧道的岩壁上。小魔女观察到，那些电流似乎正是从那些星星一样的宝石上放射出来的，其中的大部分流到地面上就消失了，就像急速蹿进地里的小蛇，剩下的一小部分则会击碎岩石，引发隆隆的巨响，就像暴躁的巨蟒。
“没事的，只要我们把车窗关好，它们一般不会来找麻烦。”小地理学家说。
话音刚落，车顶就传来了几声“咚”“咚”“咚”的闷响，比雷声更响，就像来自一只凶猛巨兽的践踏。
“它来了，快捂住耳朵！”小地理学家说。
可是雷声太大了，车顶的响声更大，小魔女没听清他的话。
突然，一只巨大的兽爪踏破了车顶，重重砸在两人面前，把前面的几排座位砸得粉碎。
小魔女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把头缩回了纸帐篷里。
“别担心，这个位置是安全的。”小地理学家说，“你看那两朵向日葵，本来每个车窗前都有这样的向日葵，但其他的都被龙弄坏了。但这两朵陪我过了几十条隧道，到现在为止一点事也没有。”
“说不定是因为这两朵花有魔法，是他们一直在保护着你呢。”小魔女虽然心有余悸，却还能开玩笑似的说出温暖的话。
小地理学家摇摇头：“不，这只是因为它们所在的位置好而已，它们在火车的最末尾，巨龙大概不想踩这里，又或许是这里的车顶最坚固。”
“这不是车顶第一次被踩破吗？”小魔女问，“那为什么顶上连一个补丁都没有？”
“这列火车是会自己修复的。”小地理学家说，“不管多严重的破口，只要一出隧道它就会开始恢复，到下一站就变回原样了。它会变得和进隧道前一模一样，连乱掉的书本和地图都会自己归位，一点受伤的痕迹都不会留下，就跟时光倒流似的。”
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时光倒流……小魔女仔细地思索着这句话，顿时汗毛倒竖。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如果每次经由她手做出的糖果滋味都一模一样的话，那不就意味着她的手艺永远也无法进一步精进了吗？这样一来，哪怕她能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糖果，糖果店的客人们终究会有吃腻的一天，他们会一个接一个地和她渐行渐远。
小地理学家长叹一口气，透过地图缝隙向车厢部面望去。他苦笑一声：“但向日葵是例外，火车大概没法修复有生命的东西吧……”
是啊，即使生活在这个有魔法的星球，但小魔女也没有听说过起死回生的魔法。
“说起来，我能活到现在还真是命大。我最开始是常呆在火车最前面的，后来火车开进了隧道，巨龙出现在那节车厢顶上，它把车顶破坏得千疮百孔。于是我开始往后面逃跑，可不论我逃到哪一节车厢，巨龙都会追着我破坏那里的车顶，那儿的向日葵也就被我连累，遭了殃。
“最后我终于到了这里，车尾的顶盖大概是最结实的吧，巨龙从来没有踩破过这里，最后的这两朵向日葵也就和我一起幸免于难了。”
“你有没有试过回去前面的车厢呢？”小魔女问，“说不定你往回走几节，车顶上的龙搞不清你在哪里，就不会再给你带来麻烦了。”
“没用的，”小地理学家深深地叹了口气，“被龙践踏过的地方都成了生命的禁区，那些死去的花不再复原就是证据。”
雷声一直没停，现在又开始下雨了，有一些小东西在撞车窗玻璃。撞击的闷响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靠近，小魔女猜想，或许是外面的雨里夹了冰雹。
但小地理学家告诉她，那不是什么冰雹，那些都是头顶巨龙的子嗣，它们正扑腾着翅膀，用头顶的尖角撞着车窗呢。
忽然，小地理学家觉得手上的地图湿湿的。他吓了一跳：究竟是哪里漏进来的水呢？他战战兢兢地从报纸缝里伸出去一只手，凉飕飕的风正裹挟着雨滴，从面前敞开的车窗鱼贯而入。
是小魔女吗？是啊，是小魔女，就是她上车时把车窗打开的。五年来，小地理学家从未打开过车窗，在他的潜意识里，车窗一直都是关着的，也只能是关着的：车窗可是隔绝列车内外的保护罩，怎么能被打开呢？
“不好，快关窗！”他吓得一把抛开了地图，甚至忘了要压低声量。当他哆哆嗦嗦的手就要触碰到车窗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惊叫把龙嗣们引了过来，它们像蝗虫群一样灌进车窗里，黑压压的龙鳞像大雾一样掩盖了周围的一切。
小地理学家赶紧重新抓住地图，把自己重新盖好后，他一把拉住小魔女，让她跟自己一起坐在地上。
“你发现了吗？那些小龙的翅膀扑在身上像风一样，好像并不是有形的实体，或许它们只是你想象出来的幻影？”小魔女安慰他。
可小地理学家沉默着，他像雕塑一样僵坐在地上，甚至忘了呼吸。小魔女担忧地摸了摸他的胸口，知道心脏还在砰砰跳，这才放心下来。
纸帐篷外的风更大了，像许多双无形的大手在撕扯着周遭的一切，小魔女匆匆往帐篷外暼了一眼，目光所及的所有车窗都被小龙们打开了，更多的飞龙透过两侧的车窗交错飞来，就像穿梭轰炸的扑翼机，把车内的一切破坏得一片狼藉。
车厢墙壁上画的生物都活过来了，它们走出壁画，投入了反抗车窗外入侵者的战斗。在小龙群编制成的漆黑帷幕中，它们是仅有的亮色：红的、黄的、绿的、天蓝的……小魔女发现它们的颜色都很浅，浅得像在发光，却远远不足以照亮周围黑压压的一切。
一些和小石子一样的东西打到纸帐篷上了，却没有打穿。难道这次是真的下冰雹了吗？不，透过纸帐篷的缝，小魔女分明看到那些是小龙们从书架上抓起来的一本本书。可它们的体型都很小，就像一只只蝙蝠；它们的力气也小，抓不起那些比它们还大两圈的书。于是它们先把书变成拇指盖大小，然后才作为武器投掷过来。
“你听我说，我现在能肯定了，那些小家伙只是幻影。”小魔女安慰道，“你想，如果不是幻影的话，它们早就冲过来，用爪子和牙齿把我们撕成碎片了，怎么会只在那里捡东西砸我们呢？你看，你画的那些守卫多么勇敢，它们都在保护我们呢。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得去搭把手才行，对吗？”
她向小地理学家伸出手：“来吧，咱们一起走出这张地图，去赶走这些没礼貌的入侵者！”
见小地理学家没反应，小魔女转身就要出去，但小地理学家伸手拉住了她。他几乎是央求着说：“你别走！……就算那些小龙全都是幻影，车顶的巨龙也不会是……你打不过它的。”
“没事，瞧我们的吧。”小魔女向帐篷外伸出一只手。
小地理学家还在纳闷小魔女口中的“我们”是谁——他觉得那肯定不包括他自己。但答案马上就出现了：窗台上的两朵向日葵飞到了小魔女手中，它们迅速变大，很快就变成了扫帚长短。小地理学家觉得那一定是最趁手的魔杖，就算打不过，也能拿来当做飞行扫帚，带他们脱离险境。
小魔女把其中一把向日葵魔杖交给了小地理学家，又打开了腰间别着的口袋，车窗外的乌云顿时像鱼群般冲进车窗，来到了口袋里。在收集了充足的份量后，她把袋口收紧，口袋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突然，口袋爆开了，乌黑的云雾在纸帐篷里弥漫，小地理学家觉得身上麻麻的。他知道为什么，这些乌云是雷电的子宫，闪电从岩壁上的晶石里诞生后，就在岩壁四周的乌云里孕育成熟。
云雾散去后，小地理学家发现两人的身上都多了一副乌云做成的铠甲。他试探性地碰了一下小魔女的手，一股电流瞬间传遍全身，两个人都打了一激灵。
这当然是痛苦的，可这痛苦只有一瞬，在这股电流过后，小地理学家感到一种超脱的释然，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真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小魔女一个箭步冲进了帐篷外的龙群，小地理学家也想离开纸帐篷。可这张地图却突然缩小，紧紧地附在他身上，裹着他的全身。他不得不把地图撕开一道口，把头露了出来，这才避免了窒息的危险。
两人手持魔杖在龙群里左冲右突。那些小龙果真和小魔女说的一样，只是一些烟雾般的虚影。它们不断抓起周围散落的书，把它们变小后朝两人扔过来。小魔女把向日葵的花冠变大后，就变成了一面结实的圆形盾牌，挡住了所有的书。几只小龙朝他们直扑过来，却在盾牌上撞得粉碎，像蒸腾的水汽般消散了。
就在这时，车顶巨龙的利爪踏破了最后排的车顶。两人曾坐过的座位不再安全了，两朵向日葵曾栖身的玻璃瓶也瞬间粉碎。利爪抽离后，小地理学家抬头往那里的破口望去，他看见了巨龙睥睨的眼神。
现在，这列火车上再也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我们往前面冲过去吧！”小魔女提议道。
“嗯！”小地理学家坚定地点了点头，他伸手接过小魔女手中的盾，又把他的魔杖交给小魔女，“这一次，我打头阵。”
“好，我们出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