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唯一那扇被铁条封死的小窗,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水珠顺着锈迹斑斑的铁杆蜿蜒流下,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今天是雨天啊……我靠着冰冷的石墙,茫然地想。多久没见过晴天了来着?记忆像被这连绵的雨水泡发了般,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底色。也许是很久,久到连阳光的温度都成了遥远而虚幻的概念。
我抬起头,望着那方被切割成条状的、灰暗的天空。雨势似乎更大了些,风裹挟着雨水从缝隙里钻进来,打湿了角落里那堆本就潮湿的干草。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霉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迎面扑来。我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嗯,除了这些,似乎还有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铁锈味……是血腥味。谁的血来着?我迟钝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打量着自己破旧衣物下隐约可见的污痕和结痂的伤口。啊,好像……是我的?
“吱嘎——”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牢房里的沉寂,是那扇生锈老旧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几个人影鱼贯而入,他们手中举着的火把是这片昏暗空间里唯一的光源,跳动的火焰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借着这微弱而不稳定的火光,我看清了他们的装束和警惕的神情。嗯,就是来找我的。因为这狭长的牢狱里,除了我,其他囚室早已空置多时,只剩下寂静和蛛网。
我用手撑住湿滑的墙壁,慢慢地、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长时间的蜷缩让我的关节像是生了锈,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然而,我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进来的人如临大敌。他们似乎全被吓到了,一阵压抑的惊呼声中,甚至有一两个人失手将火把掉在了地上,溅起一串火星。啊,他们立刻手忙脚乱地捡起火把,同时几乎是同时,“锵啷”声响起,他们拔出了随身的武器,刀剑和草叉对准了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戒备。
可是我身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啊?我在心里嘀咕。他们在怕什么?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污秽不堪的衣物,粘结成缕的头发,或许还有伤口凝结的血块……我现在可能是脏了点,狼狈了点,但应该还没到发霉腐臭那么恐怖的地步吧?他们的反应,未免太夸张了。这种过度的恐惧,我似乎……已经习惯了。
……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靠近,只是用武器示意我走出去。两个人壮着胆子走上前,用铁链锁住我的手脚,然后推搡着我向外走。踏出牢门,外面是瓢泼大雨。押送我的人都披着厚厚的防水斗篷,而我只有一身单薄破旧的囚服。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全身,本就潮湿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重,难受得让我几乎窒息。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哪怕只是呻吟一声,但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脖颈,那里似乎也有些旧伤。
这个轻微的动作再次刺激了押送我的人,他们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跳开,再次紧张地拔出了武器,与我拉开更远的距离,眼神里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我停下动作,茫然地看着他们。过了好一会儿,见我没有进一步“异动”,他们才惊魂未定地收起武器,继续押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道路上前行。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道路两旁聚集了不少村民,他们对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目光复杂,有好奇,有憎恶,也有毫不掩饰的恐惧。他们朝我丢来烂菜叶和臭鸡蛋,甚至还有小石块。“怪物!”“恶魔!”“烧死她!”类似的叫骂声夹杂在雨声和风声里,断断续续地传进我的耳朵。还有人丢过来一小块干硬的黑面包,滚落在泥水里。我好想弯腰捡起来,饥饿感在胃里灼烧。可是拽着我锁链的人加快了脚步,我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唔,一块尖利的石头砸在我的小腿上,一阵锐痛。我听见有人喊:“看!她的腿!之前不是断了吗?”骗人……我的腿明明好好的,能感到疼痛,也能支撑我走路。他们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
……
终点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台,上面立着一个漆黑的十字架。他们把我牢牢地绑在上面,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然后,有人提来木桶,将里面粘稠、滑腻、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不断浇在我身上。是火油吗?味道好难闻,沾到皮肤上,有种奇怪的、细微的刺痛感。不小心有几滴溅到了唇边,舌头下意识地舔了一下,立刻泛起一股恶心的味道。周围的人退得远远的,仿佛我是什么致命的瘟疫源。雨声、议论声变得模糊,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接着,他们把火把扔了过来。
火焰“轰”地一下窜起,迅速将我吞没。他们知道我冷,所以把火给我吗?他们真好……我混沌的脑子里闪过这个荒谬的念头。但下一秒,难以忍受的灼热和剧痛就将我淹没。好烫!皮肤在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我想扑灭身上的火,但被紧紧绑缚着,动弹不得。灭不掉……我要被烧死了吗?
就在意识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开始恍惚时,我听到了凄厉的惨叫和混乱的奔逃声。透过晃动的火焰,我看到一些……东西冲进了人群。它们的轮廓像狼,但更加扭曲、狰狞,身上似乎还缠绕着不祥的黑气。它们在攻击那些村民。怪物?那些东西是怪物吗?为什么那个指着我尖叫的男人,说我是怪物?骗人……我明明被绑在这里……啊,他被一只“狼”扑倒了,惨叫声戛然而止。
混乱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周围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只剩下雨水浇在仍在燃烧的木架上发出的“滋滋”声,以及火焰燃烧我身体的可怖声响。人都去哪了?被那些“狼”吃掉了吗?这火怎么还没灭?我都快被烧透了,书上说被火烧死的人会变成灰,嗯,我的手臂上,皮肤确实裂开了,露出了下面一些……不太像正常血肉的东西。
那些“狼”没有离开,它们静静地围在四周,幽绿的眼睛盯着某个方向。哎?还有人?雨幕中,一个身影缓缓走近。奇怪,那些“狼”为什么没有攻击她?它们甚至微微伏低身体,像是在表示顺从。嗯?等等,为什么我潜意识里立刻认定那是“她”而不是“他”?我认识她吗?火焰灼烧的剧痛和浓烟让我视线模糊,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窈窕的轮廓。
……
意识沉浮,剧烈的痛苦似乎渐渐离我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温暖……抑或是麻木?。我感觉自己好像脱离了那个燃烧的十字架,被一个带着清冷气息的怀抱拥住。很奇怪的触感,火焰似乎对她无效?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向那个温暖的来源靠了靠,寻求一丝慰藉。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是夜风拂过风铃,带着些许玩味。我累得睁不开眼睛,但直觉告诉我,抱着我的人应该很好看。嗯?身上的火……没了?是她弄灭的吗?她不怕烫吗?真好奇。
“怕烫哦,”一个女人的声音贴着我的耳畔响起,清越而带着一丝慵懒,“我是灭了火才把你带出来的。” 嗯,声音很好听……等等!我应该没把心里的疑问说出口才对,她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嗯~因为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太容易懂了……”她的声音带着笑意,但随着一扇门被关上的轻响,话语戛然而止。周围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连一直持续的雨声也消失了。这里的隔音真好,好安静。
她轻轻把我放了下来,身下是柔软而干燥的织物触感。“真可爱,”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战栗,“那么,下次见。”她的触碰一触即分。啊?有什么东西盖在了我的脸上?嗯?为什么在往我脸上灌水?等等……这样会淹死的!我是不是应该挣扎?意识被冰冷的液体包裹,窒息感汹涌而来。“咕噜噜……”我徒劳地吞咽着,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我仿佛在不断下沉,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洋。上方极远处,似乎有一道微光,像阳光穿透海面。我用尽力气向上伸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与此同时,无数只苍白、浮肿的手从下方的深渊中猛然探出,冰冷粘腻,死死地拽住了我的脚踝,缠住了我的双腿,箍紧了我的腰,扼住了我的脖颈……最后,一只尖锐的手指出其不意地刺入了我的右眼,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
“盲女姐姐!盲女姐姐!”稚嫩而充满活力的呼唤将我从无边的梦魇中拉扯回来。我缓缓“醒”来,感受到几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围在我身边。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离我最近的那个小脑袋。手感柔软,头发毛茸茸的。
“嗯,怎么了?”我尝试开口,声音因为长久未用而异常沙哑干涩。那个被我摸头的小孩立刻递上了一个温热的木杯。我凭着感觉接过,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小心地喝了两口温水,滋润了如同火烧般的喉咙。
“钟声一响我们就集合好来找姐姐了哦!没有多玩!”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汇报着,语气里带着完成任务般的自豪和雀跃。我缓缓站起身,几个孩子立刻争先恐后地牵住我的手指,用小小的力量引导着我,走向教堂的主体建筑。他们的手很小,很暖,驱散了我心底残留的一丝寒意。
……
“好了,可以摘下来了,孩子们都睡了。”一个沉稳而低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是奶奶。我依言,将手伸到脑后,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系着的白色丝带。丝带滑落,我缓缓睁开眼睛。左眼是清澈的琥珀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温润。但仅仅片刻,右眼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和异物感,视野开始闪烁、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屏幕,最终,琥珀色被一片猩红取代,瞳孔深处仿佛有荆棘般的纹路在隐隐蠕动。
是的,我并非天生的盲人。这双异色的瞳孔,尤其是这只变异的右眼,在如今这个世界,被视为不祥的征兆,是“异种”的证明——一种在神秘的“环”爆发后,被未知能量感染侵蚀而产生的变异存在。我是被这些善良的孩子们在教堂后的花园里发现的,当时我昏迷在花丛中,不省人事。他们没有被我的样子吓跑,反而叫来了奶奶,一起将我救回了这座几乎与世隔绝的教堂。
“奶奶。”我轻声唤道。奶奶,是这座教堂里唯一的长辈,一位真正的修女。她从未告诉我她的名字,似乎也无意提及过去,我便和孩子们一样,尊敬地称她为奶奶。与外面那些视我如妖魔的人不同,奶奶看我的目光总是那么平和,带着一种深沉的怜悯和理解。她收留了我,教我识字,引导我适应这里的生活,甚至让我也穿上了修女的朴素衣裙——尽管我从不参与正式的祷告,那只是一种伪装和融入。
教堂里的孩子们,都是在一次次“环”的爆发或是随之而来的“异种”袭击中失去亲人、侥幸存活下来的孤儿。奶奶像拾取珍珠一样,将他们一个个带回这个避风的港湾,用所剩不多的物资和坚定的信念,守护着这些幼小的生命,也守护着我这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这里是我的容身之所,是那片冰冷黑暗的深海之后,唯一能触摸到微光的地方。而我右眼中的荆棘,或许终有一日会再次带来灾厄,但至少此刻,在这雨后的静谧黄昏里,我还能感受到指尖残留的、孩子们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