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刺目的红光如同垂死巨兽的脉搏,一下下地闪烁,将每个人惨白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来的鬼魅。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电路烧焦的焦糊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主管!链接断开了!实验体意识海混乱值急剧加重,已突破安全阈值!请求立即注射α试剂稳定!”一名实验员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是嘶吼着报告。
操作台前,其他实验员们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手指在冰冷的触控屏上飞快滑动,重复着他们已经进行了千百遍的操作,但微微发抖的指尖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恐慌。高台上,一个身着深色制服的男人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的一片混乱。他面容冷峻,对耳边下属急促的报告只是微微颔首,眼神如同结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
“注射吧。”男人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向实验室的合金大门走去。在门禁感应处,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如同最终通牒般的话语:“你们还有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内,怎么做,能达到什么结果,你们自己清楚。”话音落下,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又闭合,将他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也仿佛带走了室内最后一丝温度。
被称为“副管”的中年男子——也就是刚才请求注射的男人——死死盯着那扇关闭的大门,直到确认主管真的离开后,他才猛地泄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他用力一拳砸在身旁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指关节瞬间泛红。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满腔的屈辱和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快步走下台阶,来到中央控制台前。他的眼神变得决绝甚至疯狂,嘶哑着声音下令:“解除所有安全限制!将意识深潜频率调整至一小时120次!α试剂改为持续静脉注射,浓度维持峰值!”
命令一出,周围的操作员们都愣住了,纷纷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副管。一名资历较老的研究员忍不住出声:“副管!这……这太冒险了!正常人的意识海一小时承受十几二十次深潜已是极限,就算是记录中最强的‘异侍’,最高记录也不过37次!我们对这个实验体目前的频率已经是极限压榨的60次了!再翻一倍……她的意识海会彻底崩溃的!α试剂也已经用了三倍标准剂量才勉强压制住混乱,频率加倍的话,意识结构很可能……会像玻璃一样碎掉的!到时候我们就真的什么都得不到……”
副管刚想厉声打断这怯懦的言论,一阵更加尖锐、急促的警报声骤然划破空气,如同丧钟敲响!控制台上,刚刚因为α试剂注入而勉强稳定下来的各项生理数值再次疯狂跳动,尤其是代表意识海稳定性的那条曲线,正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剧烈震荡,几乎要冲破显示屏的顶端!
“报……报告!实验体!实验体她……!”站在最靠近培养舱的操作台前的那名年轻实验员,此刻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脸色惨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徒劳地指着巨大的观察窗。
“废物!冷静点!说清楚!”副管心头一沉,强自镇定地怒骂,但他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早已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实验体……实验体的意识……在主动……抗拒深潜……”年轻实验员的话语带着哭腔。
然而,他的话被一个声音打断了。一个清冷、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女声,透过培养舱的内置通讯器,传遍了整个实验室的每个角落。那声音仿佛带着冰冷的寒意,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你们……把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这简单的问句,不带丝毫感**彩,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实验员的心上。实验室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警报器不知疲倦的哀鸣。
副管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他猛地反应过来,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尖声叫道:“快!加大α试剂注入!有多少注多少!忽略所有安全协议!立刻开始最高强度意识深潜!在管理局那帮混蛋到来之前,能挖出多少记忆碎片是多少!快!执行命令!!!”
实验员们被他的歇斯底里所震慑,手忙脚乱地重新扑向控制台,准备进行这最后的、疯狂的掠夺。
……
意识的漩涡再次将凛拖入那片熟悉的、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海。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笑脸、奶奶慈祥平和的目光……这些温暖的碎片如同黑暗中闪烁的萤火,诱使她向上漂浮。但下一秒,冰冷的现实如同铅块拽住她的脚踝——孩子们呢?奶奶怎么样了?……不对,那些都是过去式了,是几年前,甚至更久远的事情了……奶奶她,早就……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毒蛇般钻入她混乱的意识核心。
“啊……是‘我’……杀了她啊……”
视野瞬间被扭曲的乱码和破碎的光影覆盖,意识不受控制地被拖拽、重组,最终定格在那段她最不愿面对,却也最为深刻的记忆——第94次,也是她最后一次主动选择沉入黑暗的那个夜晚……
……
记忆的画面清晰得残忍。破旧却温馨的教堂里,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奶奶苍老而温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片奇异的平静,仿佛早已预见了这一切。“小凛,他们包围上来了。”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像磐石一样沉稳。
“我”漂浮在记忆场景的半空,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注视着下方那个被称作“小凛”的自己。原来……我叫“凛”吗?这个陌生的名字,此刻却带着锥心的痛楚。
窗外的叫骂声、火光越来越近,充满了暴戾的气息。有的孩子被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跑到窗边,胆怯地掀开窗帘一角向外张望,随即被吓得缩回头,小脸上写满了恐惧。
记忆中的“凛”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个最大的女孩。不能叫她小女孩了,她已经七岁,是这群孤儿里最年长的一个……嗯?我……到底多少岁了?记忆的碎片模糊不清,似乎跨越了漫长的时光,每个时代都留下过短暂驻足的身影,然后便是长久的沉睡……那算是“睡”吗?或许,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
“翎羽。”记忆中的“凛”轻声呼唤。那个被她紧抱的女孩——翎羽,乖巧地应了一声,然后抬起小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蒙在“凛”眼前的白色丝带。
“盲女姐姐的眼睛……原来不盲呢。”翎羽捧着“凛”的脸,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双异色的瞳孔,左眼琥珀温润,右眼猩红如血,却没有丝毫害怕,只有满满的好奇和依赖。
“不害怕吗?”“凛”原本想告诉她接下来的计划,想让她带着弟弟妹妹们躲好,但一旁的奶奶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深邃,阻止了她即将出口的话语。她只能临时改口,问出这个她一直藏在心底的问题。
翎羽用力地摇头,小脸上满是坚定:“姐姐就是姐姐!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都知道姐姐是好人!就算……就算姐姐真的是‘异种’,也是我们的姐姐!是最好的姐姐!”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凛”的心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我……原来也配拥有这样的温柔和信任吗?就在这时,沉重的拍门声如同擂鼓般响起,伴随着粗暴的吼叫,打破了教堂内最后的宁静。
然后呢?记忆的画面骤然变得血腥而残酷。“我”在所有人——包括那些孩子们——惊恐、不解、绝望的目光注视下,亲手……将匕首送入了奶奶的胸膛。温热的血液溅到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是“异种”发狂杀死了收留她的修女,只有这样,教堂里这些无辜的孩子才不会因为“私藏异种”而被外面那些暴徒清算……我必须成为恶魔,他们才能有一线生机。
“凛”在人们恐惧的尖叫声中,冲出了教堂,向着悬崖的方向亡命奔逃。她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她的背上。
是翎羽。
她站在教堂门口,小小的身影在火光中摇曳,那双曾经充满信赖的眼睛里,此刻映照着的,是滔天的恨意吧?是啊,比起她这个才来了不到一年的“姐姐”,奶奶才是陪伴他们、养育他们更久、更亲的亲人……这恨,是应该的。
悬崖边,寒风凛冽。追兵的火把和叫骂声越来越近。“凛”站在边缘,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教堂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纵身一跃,没有丝毫犹豫,坠入下方的黑暗与未知……
……
意识的深海再次翻涌,那些苍白、浮肿的鬼手又一次从深渊中探出,缠绕上来,想要将她拖入永恒的沉沦。然而,这一次,在那泛着微光、却遥不可及的海面方向,一只坚定而温暖的手,穿透了层层阻碍,猛地伸了下来,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现实世界传来的剧烈破碎声,培养舱坚固的强化玻璃被人从外部用暴力硬生生击碎……冰冷的培养液裹挟着玻璃碎片四散奔涌。凛感到身体一轻,脱离了那令人窒息的液体束缚,落入一个带着灼热体温和熟悉气息的怀抱。
好暖……这温度,她刻意调整过吗?怕烫伤我?一件厚重的大衣迅速裹住了她赤裸、冰凉的身体,带来了些许安全感。凛在朦胧中费力地睁开一条眼缝,模糊的视线捕捉到实验室内的混乱景象:穿着不同于研究员制服的人正在迅速控制场面,那些曾经折磨她的实验员们面如死灰地被押解出去,地上散落着晶莹的玻璃碴,还有……抱住她的这个人,那只紧紧环着她的手臂上,似乎有新鲜的伤口正在渗血,混着培养液,滴落在地上。
她……受伤了?为了救我?
不知为何,凛感觉到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脸颊上,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是……眼泪?她哭了?她为什么要哭?为了我这样一个……怪物?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凛凝聚起几乎消散的力气。被禁锢太久、几乎麻木的手臂异常沉重,但她还是艰难地、一点点地抬了起来,颤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颊。肌肤相触的瞬间,她能感觉到对方明显地震动了一下。
凛用沙哑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一字一顿,努力地挤出几个音节,尽管她的声带因为长久未使用和试剂的侵蚀而麻木,语调平淡得没有波澜,却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小……羽……乖……不……哭……”
这句话仿佛有着奇异的魔力,抱着她的人非但没有停止哭泣,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在凛的耳边响起,带着无尽的悔恨和心疼:“不要道歉……姐姐……不要道歉……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来晚了……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对不起……对不起……”
凛不再说话,只是顺从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将头往那个温暖而颤抖的怀抱深处又埋了埋,试图汲取更多的暖意,驱散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寒冷。
我终于勉强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聚焦。映入眼帘的,是记忆中那头熟悉的、如同朝霞般绚烂的粉红色渐变短发,以及一双因泪水浸润而显得更加朦胧、却依旧璀璨的金色瞳孔。
果然是翎羽啊……
长大了。
凛在心底轻轻叹息,意识再次模糊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坠向冰冷的深海,而是被一片温暖而安全的黑暗所包裹。
嗯,还是那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