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一声轻哼从干涩的喉咙里溢出,我缓缓睁开了眼睛。视野先是模糊,然后逐渐清晰,定格在那片看了无数次的天花板纹理上。鼻腔里萦绕着消毒水残留的淡淡气味,混合着房间里熟悉的、属于我自己的微不可察的气息。
嗯,是回来了。昨天下午办完手续,终于从那个一片纯白、时刻弥漫着紧张气氛的医疗中心回到了我在分局的宿舍。意识还有些混沌,像蒙着一层薄纱。我习惯性地伸手在床头摸索,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和玻璃——是我的手机。按了按侧键,屏幕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反应。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侧过头看向墙边的插座。果然,白色的充电线尾端孤零零地垂落着,插头离插座还有几厘米的距离。“嘶……又忘了。”我小声嘀咕着,撑着有些酸软的身体坐起来,探过身子,费力地将插头重新塞进插座。手机屏幕立刻亮起了充电标识,像一只饿极了的小兽开始贪婪地汲取能量。
拖着依旧有些沉重的步伐,我走进了卫生间。冷水扑在脸上,带来一阵刺激的清醒。我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因为一夜的辗转反侧而显得乱糟糟的,像一团缺乏打理的黑色鸦羽;眼底带着淡淡的乌青色,昭示着长期睡眠不足和精力透支的痕迹。看着镜中难掩疲惫的面容,我心里嘀咕着:“唔,好麻烦,不想整理……” 算了,等下让小羽帮我梳头好了,她总是很乐意做这些,而且手法温柔,不会扯痛我。
洗漱完毕,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我回到房间。打开抽屉,从一堆杂物中精准地摸出了一副无框眼镜。镜片是平光的,没有度数,我戴它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稍微遮挡一下眼底那圈明显的乌青——毕竟,我对那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一窍不通,也提不起兴趣去学。
就在这时,我想起昨天赛茜娅在通讯器里提醒过我,说今天气温会骤降。于是我走到窗边,伸手拉开了厚重的窗帘。阳光瞬间涌了进来,有些刺眼。我握住窗把手,轻轻向外推开——
“呼——!”
一股凛冽的寒风立刻呼啸着灌入,像冰冷的刀子刮过皮肤,瞬间带走了房间里积攒的些许暖意。我被冻得一个激灵,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连忙用力将窗户重新拉上,锁死。隔着玻璃,能看到外面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阳光灿烂得有些虚假,与刺骨的低温形成了鲜明对比。
转身走向衣柜,拉开柜门,一眼就看到了叠放整齐的冬季衣物——黑色的高领毛衣,厚实的长裤,还有放在最上面的长袜。不用想,肯定是翎羽提前翻出来准备好的。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又带着点被看穿习惯的微妙窘迫。“啊……”我轻轻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衣服换上。高领毛衣包裹住脖颈,带来了切实的温暖感。最后,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长大衣,走出了房间。
宿舍的走廊一片寂静,只有我轻微的脚步声在回荡。看来时间还早,大家都还没醒。我走进电梯,按下通往一楼的按钮。电梯缓缓下降,屏幕上的数字跳动,显示着时间:07:28。也是,对于习惯晚出晚归或是通宵执行任务的同事们来说,这个点确实太早了。
哦,对了,或许该介绍一下这里。PAB南延分局,PAB全称是超自然事务局(Paranormal Affairs Bureau),顾名思义,是处理各种“异象”——也就是寻常科学难以解释的超自然事件的地方。不过,我们南延分局在其中颇有些“名声在外”,只不过是不太好的那种——大概是最不受总局和其他分局待见的一个。究其原因,可能很大程度在于我们这个分局太“奇怪”了吧。毕竟,有哪个分局的局长,会热衷于收养那些被“环”侵蚀后、游走在崩溃边缘的人呢?
简单说说这个世界吧。一切异常的源头,是被称为“环”的神秘现象。当“环”在某个地区爆发后,被其能量彻底侵蚀的人,会丧失理智,变成行尸走肉般的“异种”,只剩下破坏的本能。
但还有一部分人,他们承受了侵蚀却并未完全迷失,反而因此觉醒了各种奇异的能力,这些人被称为“异类”。然而,这种由侵蚀获得的异能极不稳定,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异类”的意识海随时可能崩溃,再次堕化为“异种”。这时,就需要一个特殊的存在来引导他们,稳定他们狂暴或混乱的精神世界,这个角色就是“引路人”。“引路人”能够连接“异类”的意识,成为他们黑暗意识海中指引方向的灯塔。
只不过,“引路人”本身极其罕见,几乎是传说中的存在。加上那些通过官方设施“聚望塔”安全激活异能的异能者,在执行任务时并不需要“引路人”辅助,所以“引路人”这一职能更是形同虚设。
就我所知,目前在任的、被官方承认的“引路人”,好像就只剩下我一个了。当初总局的人在那具被称为“水晶棺”的古代遗物中发现我时,根本没人敢接手我这个来历不明、能力诡异的“古董”。只有南延分局的局长,那位总是带着温和笑容却眼神锐利的女士,在报告上看了一眼,便大手一挥:“这人我要了。” 然后就把我带回了这里。她人确实不错,嗯,至少对我是这样。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到达一楼。我已经穿好了大衣,但寒意还是从领口袖口钻进来。大厅里已经有些人了,但大多看上去眼神惺忪,带着通宵工作后的疲惫,或是强打精神准备早班的困倦。真正神采奕奕的早起者没几个。几个相熟的同事看到我,略显惊讶地打了招呼:“凛姐,出院了?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嗯,睡醒了就起来了。”我点点头回应,走到角落的自动售货机前,买了几罐热咖啡和能量饮料,分给那些看起来尤其需要提神的人。“辛苦了,暖暖身子。”
走出宿舍楼,真正的寒意扑面而来。阳光虽然明亮,却毫无温度,冷风像细密的针,无孔不入。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双手也插进了口袋,将自己裹得更紧些,真的好冷。
路过训练操场时,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正在晨跑的棕发身影,即使在寒冷的清晨,她也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充满活力地奔跑着。我脚步顿了顿,改变方向,走到一旁的看台上坐了下来。
操场上的刻樂很快注意到了我,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瞬间变得更加闪亮,像发现了宝藏的小狗……嗯?她好像就是小狗,她立刻改变了方向,加速朝我跑来。
“哇……”我看着她毫不减速地冲过半个操场,距离越来越近,心里不禁有点发怵,“嘶……这家伙,又不减速吗?”眼看她就要撞上来,我下意识地拿起刚才买来还没开封的矿泉水瓶,挡在身前。她却是一个急停,然后欢快地扑到我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在我胸口蹭了蹭,仰起脸,那双充满活力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把水瓶递给她,看着她身上单薄的运动短袖,微微皱了下眉:“刻樂,记得穿外套,降温了,不能穿短袖跑步。” 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披在她因为运动而冒着热气的身子上。
“老大老大!你好久没回来了!身上都没有小刻的味道了!”她像小狗一样用力嗅了嗅,随即眼神变得有些幽怨,尾巴也耷拉下来一点,“老大……你身上有臭猫的味道!没事!小刻这就帮你去掉!” 说着,她开始更加卖力地在我身上蹭来蹭去,试图用她自己的气息覆盖掉所谓的“臭猫味”。
刻樂是犬科兽人,性格直率热情,就像她表现出来的这样。至于她口中的“臭猫”,估计是指蔻洛伊吧,那只总喜欢悄无声息溜进我房间、挨着我睡觉的猫科兽人。我无奈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发顶和因为奔跑而有些发热的耳朵根部。一阵更猛的冷风吹过,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脖子缩得更紧了。
刻樂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寒冷,她眨了眨眼,忽然灵巧地从我怀里钻出来,绕到我身后,然后张开双臂,连同我身上那件宽大的大衣一起,从背后把我紧紧抱住了。这样,我们两个人就滑稽地挤在了一件大衣里面。
“呃……” 这姿势确实有点奇怪,像连体婴一样。我能感觉到她温热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驱散了不少寒意。算了,好暖和。 我放弃了挣扎,任由她像个人形暖炉一样挂在我背后。
我们俩就以这种极其别扭却又异常温暖的姿势,一步一步地挪向了食堂。
食堂里,王姨和李叔早已在忙碌了,食物的香气开始弥漫。王姨一看到我,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迎了出来,围裙上还沾着些许面粉。
“小凛啊!你可算回来了!哎呀,怎么看着又瘦了啊!” 王姨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眉头紧皱,语气里满是心疼,“你放心!你姨和叔绝对把你养回来,这么瘦可不行!风一吹就倒了!还有小刻,天天运动量这么大,可得多吃点!来,搭把手!”
刻樂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欢呼一声,立刻从我背后钻出,像得到奖励的小狗一样就要往厨房冲。但她跑出两步,又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地把刚才裹着我们俩的大衣脱下来,塞回我怀里:“小刻不想弄脏老大的衣服!老大等下再给小刻穿!” 说完,她才雀跃地跟着王姨进了厨房。
我抱着还残留着两人体温的大衣,走到食堂角落我们常坐的那张长桌旁,刚想趴下稍微休息会儿,就感觉手边被轻轻放了一个温热的杯子。抬起头,便对上了蔻洛伊那双带着些许慵懒和傲娇的浅色猫瞳。
“谢谢。”我接过杯子,是温度刚好的黑咖啡,正是我需要的。我喝了一小口,苦涩的液体带来些许暖意和清醒。“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一边问,一边习惯性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顺滑的黑色短发。
蔻洛伊面无表情,但微微眯起眼睛,像只被顺毛的猫咪,不着痕迹地用头顶蹭了蹭我的掌心。同时,她那条灵活柔软的尾巴悄无声息地探过来,轻轻勾住了我的腰,然后微微用力,把我往她身边带了带。见我没什么反抗,她便顺势瘫倒,将脑袋枕在了我的腿上,尾巴则不安分地在我身侧蹭来蹭去。
我无奈地笑了笑,继续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她闷闷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满:“身上的味道都没了……全是臭狗的汗味,难闻。”
就在这时,刻樂端着一个盛满金黄蜜饼的大盘子兴冲冲地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蔻洛伊占据了我的膝盖。她立刻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炸毛道:“呜哇!臭猫!从老大的腿上离开!那是我的位置!”
她把盘子重重放在桌上,就冲过来拽蔻洛伊。蔻洛伊则面无表情地收紧手臂,更紧地抱住了我的腰,反驳道:“臭狗,你和人待的够久了,到我了。你还把我的味道蹭掉了,我要蹭回来!”
眼看两人又要开始日常的“争斗”,我只好出声制止:“好啦,停停。再继续下去,我今天就不理你们了。” 这句话似乎比什么都管用,两人瞬间安分下来,虽然还是互相瞪着,但都乖乖地不再动手。刻樂气鼓鼓地在我左边坐下,蔻洛伊则维持着枕在我腿上的姿势,只是尾巴不再乱动。
我拿起一块刻樂端来的蜜饼咬了一口,香甜酥脆,很好吃。注意到刻樂脸上不知何时沾了点面粉,我自然地伸出手指,帮她轻轻擦掉。至于两人在我身后暗中较劲、时不时扫过我后背的尾巴……算了,随便她们吧,习惯了。
“来咯来咯,对小凛特制营养餐!” 李叔和王姨洪亮的声音传来,他们各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过来。等他们把盘子一一放下,我看着几乎摆满了整张桌子的各式菜肴——从浓汤到炖肉,从蔬菜到点心,分量十足——不禁有些瞠目结舌。
“王姨……李叔……这、我真的吃不完吧……”我试图表达我的担忧。
王姨却直接按住了我的肩膀,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要乖乖吃完哦,不然不准离开食堂。你看看你瘦的!” 说着,她眼疾手快地拿走了我手边的咖啡杯,“这个东西少喝,对身体不好。老李,快给小凛装碗热汤,暖暖胃!”
李叔乐呵呵地应声,盛了满满一碗香气扑鼻的浓汤放在我面前。
……
快到九点时,食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同事们陆续进来吃早餐,看到我们这一桌奇特的景象——刻樂和蔻洛伊虽然不再明争,但暗地里还在用眼神和细微的小动作较劲;翎羽不知何时也来了,安静地坐在我旁边,不时用公筷给我夹些她认为有营养的菜;伊丽莎白优雅地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喝着我分给她的那碗实在喝不完的汤(因为汤太多,我悄悄拜托了她帮忙,所以她今天罕见地没泡她的红茶);而贝尔芬格,则几乎整个人都瘫在我背上,眼睛半睁半闭,像是随时会睡过去,呼吸轻浅;而我,则是在这诡异的“包围圈”中,努力地、默默地消灭着眼前的“特制营养餐”。
这略显诡异却又莫名和谐的平静,却被突然打开的食堂大门打破了。一阵冷风灌入,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门口。进来的人穿着与南延分局风格迥异的制服,肩章显示他们来自总局。嗯?总局的人这个时间来我们分局食堂做什么?
我的目光与其中为首那人的视线对上,他正径直朝我走来。哎?是冲我来的?
那人走到我们桌前,似乎被这桌奇怪的组合和凝滞的气氛震慑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语气带着程式化的恭敬:“凛女士,抱歉打扰您用餐了。总局有紧急任务需要您……”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就在他开口的瞬间,餐桌周围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伊丽莎白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汤碗,陶瓷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咔”声,她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眼眸冷冷地扫向来人。翎羽手中的筷子发出“咔嚓”一声轻响,竟被她生生捏断,她整张脸瞬间阴沉下来,仿佛暴风雨前的乌云。刻樂和蔻洛伊停止了暗中的尾巴争斗,齐齐转过头,眼神锐利如刀。就连一直瘫在我腿上、仿佛与世无争的贝尔芬格,也微微睁开了眼睛,慵懒的目光中透出一丝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
而我,只能呆呆地眨了眨眼,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局面。她们几个的眼神,简直能把那个总局来使当场看得窒息过去。
伊丽莎白用她那特有的、带着贵族式冷漠的语调淡淡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按照PAB内部条例第7章第3条,像凛女士这样遭受过严重精神损伤、评级为‘高危观察’的人员,在出院后,按规定至少享有为期三周的强制性调理期。这,貌似才是凛女士出院后的第一天吧?” 她说话的同时,手中那只精致的汤碗表面,竟然像冬日里被踩裂的薄冰一样,瞬间布满了细密的裂纹。
翎羽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如果你现在是想来找事,我不介意让总局大楼换个地方,或者干脆消失。”
贝尔芬格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抬起了一只苍白的手,指尖似乎有幽暗的能量在流转。我心里一紧,急忙空出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腕,用力摇头,压低声音急切地劝阻:“不行不行!贝尔芬格,这个真的不能!会出大事的!冷静点!” 同时,我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试图安抚她躁动的情绪。贝尔芬格歪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解,但最终还是在我轻轻的抚摸下,收敛了气息,重新瘫软下去,只是半眯的眼睛依旧冷冷地盯着那个不速之客。
那个总局来的官员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他环顾四周,发现不仅是我们这一桌,整个食堂里原本在吃饭的南延分局成员,此刻都停下了动作,目光不善地盯着他,不少人甚至默默放下了手中的餐具。那场面,仿佛他再敢多说一个字,就会立刻被淹没。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再也顾不上什么任务和礼节,慌忙将手中那份所谓的“紧急任务”文件胡乱地放在旁边一张空桌子上,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打、打扰了!我、我这就走!” 说完,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食堂,速度快得像后面有异种在追赶。
我看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依旧气氛紧张的同伴们,心里暗暗叫苦:刚才只是一个我就差点按不住,要是这帮人真的一起上……我怎么可能拦得住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