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雾气如同活物般缠绕着桑宁的脚踝,带着刺骨的湿意渗入他早已湿透的裤管,荒原上一片死寂,连风声都吝啬给予,唯有他自己粗重而又带着颤抖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那座矗立于浓雾中的黑橡木庄园,像一头蛰伏的洪荒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哥特式的尖顶扭曲地刺向灰蒙蒙的天幕,墙体并非普通的石材,而是一种暗沉近黑的木质,上面覆盖着蠕动般的幽光藤蔓:那些藤蔓的脉络间,偶尔闪过一丝粘稠的、仿佛拥有生命的暗紫色流光。一眼看去,似乎所有的窗户都想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如同无数只漠然凝视着不速之客的盲眼。
桑宁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不仅仅是因为刚才亡命追逐的余悸,更是源于眼前这座建筑本身所带来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与排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却踩到了一截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显得异常刺耳。
“草……”他低声咒骂,声音干涩沙哑,“这地方……简直就像是从噩梦里的场景直接照搬出来的一样。”
他想转身逃离,逃离这片被迷雾笼罩的荒原,逃离这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宅邸。但理智告诉他,这无处可逃,那个鱼人怪物可能还在伦敦的某条巷子里徘徊,而更可怕的是,将他带来此地的“力量”本身——这枚钥匙……这封信……还有那所谓的“唯一血亲”……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腐殖质气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侦探的本能压过恐惧——桑宁开始观察,分析。
但以他浅薄的神秘学知识看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于是他只得再次掏出那枚黄铜钥匙。
此刻,钥匙不再滚烫,恢复了冰冷的触感,但那种奇异的、仿佛与眼前建筑共鸣的微弱振动感却依然存在,钥匙柄部缠绕的触手浮雕,在庄园弥漫的诡异氛围下,似乎更加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扭动起来。
“指引我方向……”桑宁想起信中的话,又看了看眼前这栋巨大、似乎毫无入口的宅邸。
他试探性地,朝着庄园那扇最为巨大、也是最为沉重的黑曜石……或者类似材质大门走去。
越是靠近,那股无形的压力就越发沉重,空气似乎也变得粘稠,每一步都像是在胶水中前行。
周围雾气翻涌,仿佛有无数不可见的视线从雾中投来,冰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终于,他站定在那扇巨大的门扉前。
可是……桑宁惊讶的发现:这大门上没有任何锁孔,也没有门环,只有一些更加复杂、扭曲的、仿佛由星辰轨迹与亵渎符号融合而成的浮雕,中央是一个凹陷的、手掌状的图案。
桑宁皱紧眉头,没有锁孔,这钥匙又是何意味呢?
他尝试着伸手去推那扇门,触手之处是刺骨的冰凉和磐石般的沉重,纹丝不动。仔细检查了那个手掌状的凹陷,大小与成年男性手掌相仿,但同样没有任何锁具的迹象。
“耍我吗?”一股焦躁涌上心头,他被逼到这里,却连门都进不去?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考虑是否要绕着这巨大的宅邸寻找其他入口时,他的手指无意间再次触碰到了外套内兜里那封羊皮信……
一瞬间,仿佛某种机关被触发。
他怀中的黄铜钥匙猛地一震!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灼热的热流瞬间爆发,穿透衣物,烫得他几乎要叫出声来!同一时,那扇巨大的黑曜石门扉上,那些扭曲的浮雕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缓慢地、令人头晕目眩地蠕动、重组!
门中央那个手掌状的凹陷处,骤然亮起了一圈暗红色的、如同血管般搏动的光芒。
桑宁福至心灵,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中滚烫的钥匙,朝着那发光的凹陷处按去!
钥匙的大小,恰好与凹陷中心一个骤然浮现的、极其细微的锁孔完美契合!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仿佛某种古老机关被启动的声响,在死寂的荒原上回荡。
紧接着,是更加巨大、沉重的“嘎吱——”声,仿佛沉睡了千百年的巨兽悄然苏醒!那扇巨大的黑曜石门扉,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毫无摩擦感的顺畅,向内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混合着千年尘埃、腐朽木质、奇异香料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生命本源却又扭曲异常的气息,从门缝中汹涌而出,仿佛要瞬间将桑宁吞没!
桑宁被那气息冲得下意识后退一步,心脏狂跳。
门内是一片深邃无边的黑暗,仿佛连接着另一个维度……
他犹豫了。理智在尖叫,警告他不要踏入这显而易见的陷阱。
但就在他迟疑的瞬间,他没注意到的是:他怀中那封羊皮信突然无火自燃,幽绿色的火焰瞬间将其吞噬,化为一小撮灰烬,飘散在空气中。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荒原迷雾开始剧烈翻涌,仿佛有什么更加庞大、更加不可名状的东西正在雾中苏醒,投来令人灵魂冻结的注视。
怎么会这样?前无去路,后来追兵。
桑宁咬了咬牙,浅褐色的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厉色。
“妈的,拼了!”
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扉,一步踏入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轰!”
在他整个人进入的刹那,身后的大门以一种雷霆万钧之势猛然闭合!最后的光线被彻底切断,绝对的黑暗与寂静笼罩了他!
不,并非绝对的寂静!
有声音开始响起,最初是细碎的、仿佛无数虫豸在爬行的窸窣声,然后逐渐变成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呢喃,最后汇聚成恢宏而疯狂的、无法用任何世间乐器演奏的亵渎交响,直接在他的脑颅内炸响!
“啊——!”桑宁抱住头颅,发出痛苦的嘶吼……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撕裂,灵魂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旋转的磨盘。
他脚下的“地面”消失了。他感觉自己漂浮了起来,被无数冰冷、滑腻、不可见的“触须”所包裹、缠绕。那些触须如同拥有生命的管道,刺破他的衣物,贴上他的皮肤,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混乱到超越理解的“知识”与“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强行灌入他的体内!
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从身体每一个角落传来,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被强行打碎、重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肌肉纤维被撕裂又愈合,内脏的位置在偏移,某种根本性的、属于“存在”层面的东西正在被野蛮地篡改!
“不……不对,停下……!”他徒劳地挣扎着,意识在痛苦的浪潮中浮沉。
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结构在变化,声带被拉伸、调整,发出的声音从低沉的痛呼逐渐变得尖细!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轮廓在改变,肩膀变窄,腰肢收缩,髋骨扩张……一种陌生的、轻盈而柔韧的质感正在取代原有的坚实——
皮肤变得更加细腻敏感,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黑暗中流淌的那些无形能量的冰冷与粘稠……凌乱的黑色短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如同流淌的墨瀑,直至垂到腰际。
最可怕的是意识层面的侵蚀,他感觉的到,那些强行灌入的“知识”包含着无数禁忌的符号、扭曲的几何图形、亵渎的仪式以及关于宇宙深处那些不可名状存在的低语……它们正在污染他的思维,重塑他的认知。属于“桑宁·埃文斯”的男性认知,如同沙滩上的城堡,在名为“本质改造”的潮水下迅速崩塌、瓦解。
一种全新的、属于“女性”的感知模式、情绪波动乃至本能,正在如同病毒般疯狂滋生、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当那亵渎的交响乐逐渐平息,当灌入的力量洪流开始变得平缓,当身体的剧痛慢慢转化为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妙愉悦感的酥麻时……
桑宁,或者说,曾经的桑宁,缓缓地、颤抖地,睁开了“眼睛”。
他,或者是她?依旧身处绝对的黑暗之中,但此刻,这黑暗在她眼中已不再纯粹。
她能“看”到黑暗中流淌的、如同极光般变幻不定的全部,能“感知”到这座宅邸内部那庞大、古老而沉睡的意识……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是一双白皙、修长、骨节并不明显、指尖纤细的手,指甲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淡淡的粉色。
她颤抖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触感光滑细腻,轮廓柔和,鼻梁依旧挺拔,但线条更加精致,嘴唇饱满,带着自然的润泽。
她再往下,触碰到的,是胸前陌生的、柔软而饱满的隆起,以及腰间那惊人的、属于女性的纤细曲线。
最后,她将手探向双腿之间……那里,空空如也!——属于男性的象征,已然消失无踪。
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席卷了她。
“不会吧……”她尝试开口,发出的却是一个清澈、带着一丝磁性,却毫无疑问属于女性的嗓音……这个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回荡,显得无比陌生,又无比契合。
巨大的荒谬感、恐慌感、以及一种诡异的、仿佛回归本源的宁静感,如同冰与火的浪潮,在她刚刚重塑的、尚且混乱的意识中激烈冲撞。
远房亲戚的遗产?不。
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的仪式……一个以“唯一血亲”为引,以这座古老宅邸为祭坛,将“桑宁·埃文斯”这个男人,从存在层面上彻底转化为……
魔女。
她,诞生于此地,诞生于黑暗与亵渎的交响之中。
黄铜钥匙安静地躺在她的新生的、白皙的手掌中,不再冰冷,也不再滚烫,反而带着一种如同血脉相连般的温顺。它完成了它的使命,将“钥匙”带回了属于它的“锁”,并开启了那扇通往……非人之路的门。
她站在原地,赤裸的足尖触碰着冰冷而布满灰尘的地板,感受着这具全新的、充满未知力量的躯体,以及脑海中那些疯狂而禁忌的知识……眼泪,不受控制地从那双已然变得更大、更明亮,瞳孔深处仿佛蕴藏着星空的浅褐色眼眸中滑落。
不知是出于悲伤,恐惧,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新生的悸动。
黑橡木庄园,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一位非自愿的,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