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连呼吸都带着铁锈与绝望气味的时代。工业革命的浓烟染黑了伦敦的天空,却也照不亮东区那些蜷缩在肮脏巷道与拥挤廉租公寓里的人们的生活……在这里,人如同耗材,被无声地消耗,然后被丢弃。
她没有姓氏。甚至连“格温多琳”这个名字,也只是她那对同样麻木的父母,听说某个稍微体面点的家庭喜欢这个名字,为了让她看起来或许能卖个好价钱……无论是去工厂,还是去某些更阴暗的地方。是随意安上的,一个标签,如同货物上的记号。
但她连这唯一的“价值”似乎也未能体现——她太瘦小,头发干枯如稻草,眼神总是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空洞与怯懦,买主们嫌弃地瞥一眼便不再理会。
于是,她就像一件无法脱手的残次品,继续跟在父母身后,在这个泥沼般的世界里挣扎。
她记得那一天,天空是永远不变的铅灰色,父亲拖着一条在码头被落下的货物砸断后无钱医治最终畸形愈合的腿,一瘸一拐地回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和煤灰……母亲则在昏暗的烛光下,用那双因常年浆洗衣物而红肿溃烂、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手,颤抖地缝补着永远也补不完的破布。空气中弥漫着贫穷特有的酸腐气,还有一丝…绝望的麻木。
几个穿着稍显整齐、却带着地痞流氓气息的男人闯了进来,他们是这一带贫民窟管理者的爪牙,来催缴那永远也缴不清的“保护费”,父亲卑微地佝偻着腰,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解释着,换来的却是推搡和辱骂,母亲试图阻拦,被一把推开,额头撞在粗糙的桌角,鲜血混着泪水蜿蜒而下。
格温多琳蜷缩在角落里,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她看着父母像两条被随意践踏的野狗,看着他们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光也即将熄灭。她不懂什么是阶级,什么是压迫,她只知道,这些穿着体面一点的人,可以轻易地夺走他们仅有的食物、微薄的希望,甚至……生。一种冰冷的、混合着恐惧与某种黑暗滋生情绪的东西,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疯狂蔓延……
为什么呢?凭什么?
为什么我们像虫子一样活着?
为什么他们可以随意决定我们的痛苦?
在那个扭曲的、看不到一丝光亮的角落里,一个更加扭曲的愿望,在她心中疯狂呐喊:她不知道向谁祈求,只知道有一股无形的、庞大的、仿佛能倾听世间一切痛苦与欲望的存在,在她绝望的顶点,回应了她————
她向那无形的“深渊”,许下了愿望——让那些伤害我们的人,消失。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光芒万丈的异象。
第二天,人们在小巷的垃圾堆里发现了那几个爪牙的尸体。他们死状极其诡异,身体被无数尖锐的、仿佛凭空生长出来的木刺贯穿,如同被献祭的牲口,瞪大了惊恐的双眼。
没有人怀疑到那个蜷缩在角落、毫不起眼的小女孩身上。
格温多琳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和一丝隐秘的期待,跑到父母面前,她身上还沾着昨夜噩梦般的露水,小手试图去拉母亲的衣角,用带着稚气的声音,混杂着难以理解的词汇,断断续续地诉说:“…他们…不会再来了…我…做到了……”
她以为,噩梦结束了。
她以为,幸福终于要降临到这个破碎的家。
然而,她等来的,是母亲骤然缩回的、仿佛碰到毒蛇般的手,和父亲那双骤然被恐惧填满、浑浊的眼睛。
“魔女!她是魔女啊!” 母亲发出凄厉的尖叫,指着她的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父亲则像是终于找到了摆脱厄运的救命稻草,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的、近乎狂喜的表情:“对!对!她就是魔女!是她杀了那些人!跟我们没关系!我们可以把她交出去!”
原来……她不是拯救家庭的英雄,而是可以被用来交换些许喘息机会的…祭品?
终于,她“卖”出去了。
价格是几枚银币和官府承诺的、不再追究她父母“监管不力”的责任。
她被粗鲁地拖走,关进阴暗潮湿的牢房。外面是喧嚣的人群,愤怒、兴奋的呐喊如同潮水般涌来:
“杀了她!”
“烧死这个巫婆!”
“她是魔鬼的化身!”
她站在高高的处刑架上,脚下堆满了干燥的柴薪,秋风萧瑟,吹动她破烂的衣衫,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冰冷与死寂……她看着下方那些曾经和她父母一样麻木、此刻却面目狰狞的人们,看着她那对躲在人群后方、不敢与她对视的父母。
原来…这就是结局吗……
原来…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获得幸福……
原来…这个世界,从不需要她啊……
当火把被扔向柴堆,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时,那股沉寂在她体内的力量,再次苏醒了。这一次,不再是隐秘的刺杀,而是彻底的、疯狂的爆发!
“轰——!”
无数粗壮、尖锐、带着血色纹路的藤蔓与枝条,如同挣脱地狱束缚的恶鬼,从地底、从木架的缝隙中疯狂窜出!它们缠绕、穿刺、撕裂!处刑者、围观者、那些叫嚣得最响亮的人……无一幸免!
惨叫声、哭喊声、骨骼碎裂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交响乐。
格温多琳站在疯狂舞动的植物中央,火焰早已被扑灭,她小小的身影被笼罩在斑驳的血影与摇曳的枝叶中。她空洞的眼睛望着这片由她亲手制造的屠杀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
杀死了。
杀死了。
都杀死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空?这么冷?
哦…她忽然明白了。
她并不真的想杀死所有人——她只是羡慕。羡慕那些可以随意压迫别人的人,羡慕那些可以活得“像个人样”的人,她内心深处最扭曲、最原始的愿望,并非是毁灭,而是……
成为“他人”。
成为那些看起来强大、光鲜、不会轻易被伤害的“他人”。
于是,她走了下去。走向那些倒在血泊中的、曾经欺凌过她父母的人。力量在她指尖流转,包裹住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光芒闪烁间,尸体的面容、体型开始模糊、重塑…最终,变成了格温多琳自己的样子,穿着破烂的衣服,躺在那里。
而她,则拥有了那张曾经让她恐惧又羡慕的、带着痞气的脸,和那具相对强壮的身体。
从此,世上少了一个叫格温多琳的、无名的可怜虫。多了一个没有固定面貌、没有真实姓名、只有代号“千面”的魔女。
她变成过工厂监工,享受着呵斥他人的快感;她变成过体面的绅士,出入于曾经遥不可及的场所;她变成过美丽的贵妇,被无数人追捧…她杀害原主,夺取他们的身份、生活、乃至部分记忆的碎片,用这种方式,体验着一种又一种扭曲的“幸福”。
她以为,只要不断变换,总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找到那份渴望已久的安宁。
一年,十年,几十年…时光在不断的伪装与掠夺中流逝。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夜晚。
她刚刚结束一次“扮演”,独自坐在一间豪华却空洞的公寓里。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而英俊的男人的脸,她看着镜中的倒影,试图回想……
最初…最初的那个自己,是什么样子来着?
瘦小的?头发是黄色的吗?还是棕色?眼睛…是什么颜色?
名字…是叫……还是…别的什么?
一片空白。
镜中的面孔完美无瑕,却如同一个精致的面具,下面空无一物——
一种比当年站在处刑架上更深的、源自存在本身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她拥有了无数张脸,却失去了自己的脸。
她体验了无数种人生,却找不到自己的人生了……
巨大的迷茫与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望着伯明翰沉沉的夜色,仿佛透过这迷雾,能看到那无形中给予她力量、又将她推入此等境地的存在。
她向着那片深邃的、包容一切欲望与绝望的“深渊”,发出了最绝望、也是最本质的叩问: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