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德·克莱尔·普忒里斯。在四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夜空中出现了一颗异常明亮的、从未见过的星星……
它那么亮,那么美,不自觉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跑到露台上,踮起脚尖,努力望向那片深蓝中的璀璨光点————
然后,光熄灭了。
不是星星熄灭了,是我的世界。温暖的光感从视野中心褪去,留下冰冷、顽固、永恒不变的黑暗……
突如其来的剥夺感让我吓坏了,我放声大哭,不明白为什么色彩、形状还有爸爸妈妈的脸,花园里我最喜欢的白色小马驹,从此都突然消失不见了……我记得妈妈温暖的怀抱和颤抖的啜泣,记得父亲焦急的低吼和请来的医生们无奈的叹息。
他们说,这是一种罕见的、原因不明的失明,也许与那晚异常的星象有关,星星?它带走了我的光明吗?我不懂,只记得那种被抛入无尽虚无的恐惧。
但之后我渐渐习惯黑暗了……我的耳朵变得格外灵敏,能分辨出女仆裙摆摩擦的细微差别,能听出父亲踏入书房时脚步声中隐含的情绪是疲惫还是愉悦,我的指尖能“阅读”书籍上凸起的特殊符号,能通过触摸感知花朵的柔软和叶脉的走向。
我的鼻子能记住每个人的气味——妈妈带着鸢尾花香和一丝墨水的沉稳,爸爸是雪茄、皮革和风雨的气息,厨娘玛尔戈身上总有烤面包和肉桂的暖香。世界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更轻柔、更复杂地向我低语……
失明后的第二年,我五岁了。那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夜晚,我睡在挂着厚重帷幔的四柱床上,怀里抱着绒毛小兔。
然后,世界开始咆哮。
不是声音的咆哮,是一种更深层、更恐怖的震动。
床在摇晃,像暴风雨中的小船。墙壁发出呻吟,远处传来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然后是更沉闷的、什么东西倒塌的轰鸣。我被从睡梦中猛然摇醒,紧紧抓住床柱,小小的心里充满迷茫和前所未有的恐惧。这不是风,不是雷,是整个世界的基础在痛苦地扭动、碎裂。
“普忒里斯!我的宝贝!普忒里斯!” 妈妈的声音穿透了嘈杂,尖锐,撕心裂肺,从走廊的方向传来,那么清晰,那么近,又仿佛隔着一片翻腾的海洋。
是妈妈!她在叫我!我松开床柱,摸索着滚下床,地板在脚下起伏,我摔倒了,又爬起来,凭着记忆和声音的方向,摇摇晃晃地向门口摸去。世界在颠簸,黑暗在旋转,我只能依靠母亲声音的锚点。
“艾米丽!这边!快!楼梯要塌了!” 是父亲的声音,更近一些,充满了极致的焦急和恐惧,但那恐惧的对象似乎……并不完全是我。
父亲的脚步声急促靠近,又似乎在与母亲拉扯。“先出去!艾米丽,房子撑不住了!”
“不!普忒里斯还在里面!”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
然后,我冰凉的小手被一只温暖、颤抖却无比坚定的大手紧紧握住。是妈妈!她找到我了!她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抓紧我,马上我们离开这儿……” 妈妈的声音就在耳边,她的手那么有力,几乎要将我抱起来。
就在那一刹那——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压缩成一个瞬间。
一声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最终的怒吼吞噬了一切,头顶传来梁木断裂的恐怖尖啸,碎石和灰尘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不是为自己,而是将我猛地、用尽全力地拉入怀中,用她整个身体覆盖住我,我被她紧紧箍住,鼻尖全是她身上熟悉的鸢尾花香,混合了尘土和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恐惧气味,脸颊贴着她剧烈心跳的胸膛,妈妈总是这样温柔……就连心跳也是,很轻很轻……
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重量、轰鸣、以及瞬间吞没意识的黑暗。
震动不知持续了多久才渐渐平息,留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弥漫在尘埃中的、淡淡的血腥味和更浓郁的、大地撕裂后的土腥气。
几天后,一名住在附近森林里的一名善良的老猎人,来到这片繁荣的废墟搜寻着幸存者的踪影,他踏过已成瓦砾的辉煌,凭借丰富的经验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在断壁残垣间仔细倾听、寻找。
在一片厚重的橡木梁和碎裂的大理石之下,他似乎听到了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孩童的抽泣声,他小心翼翼地搬开碎木和砖石,手电筒的光束刺破尘埃。
在那里,在扭曲的金属床架和坍塌的天花板形成的、一个不可思议的三角狭小空间里,他看到了令人心碎的一幕:一位美丽却已毫无生息的贵族妇人,以绝对保护的姿态蜷缩着,她的背部承受了绝大部分的重压,早已冰冷僵硬———而在她紧紧环抱的臂弯深处,一个淡金色头发、小脸脏污不堪的小女孩,正无意识地微微颤抖,气息微弱。
妇人用生命,为她怀中的孩子,撑起了最后一线生机……
猎人小心翼翼地、几乎屏住呼吸,将小女孩从她母亲已然僵硬的怀抱中抱了出来,孩子很轻,像一片羽毛,对一切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后来,女孩才知道,那场地震是如此史无前例,它不仅撼动了伦敦,更以可怖的力量重塑了海岸线。英国东南部几块古老的陆地彻底坍塌,沉入海底,泰晤士河口的地形因此剧变,伦敦更加直接地暴露在海湾之畔,真正成为了一个港口城市……在其他几处遥远的海岸,巨大的裂缝曾短暂地撕裂海床,露出其下幽暗的深渊,虽然很快又被汹涌的海水重新填补,但那短暂的“裂口”已足以让某些深藏的秘密和气息泄露出来。
小普忒里斯,在那场灾难中失去了曾经的一切,活了下来。她对地震的全球性影响一无所知,对海岸线的变迁毫无概念,她甚至很长时间都无法理解“死亡”的真正含义,只是本能地寻找着那再也无法回应的温暖怀抱和鸢尾花香。
她更不可能知道,就在那场撼动大陆架,撕裂海洋的地震之后,在那些普通人目不能及的阴影世界里,一些古老的组织、隐秘的教团、以及追逐知识的狂热者们,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不同的渠道——或许是突然活跃的古代遗迹符文,或许是星象轨迹的剧烈偏移,或许是某些高阶存在模糊的警示低语——得出了一个令他们或颤栗、或狂喜的惊人结论————
而在这些得知结论的人中,有一位野心勃勃、力量日益增长的魔女,当她解读出那些隐秘信息指向的那个可能性时,红色的发丝凌乱,她苍白的手指因激动而颤抖,深色的眼眸中燃烧起近乎疯狂的火焰。
她低声呢喃,声音里混合着敬畏、贪婪与无尽的野心:
“‘神’……即将苏醒……”
这句话,如同投入命运深潭的一颗石子,其泛开的涟漪,终将波及到那个在废墟中被救起、失去一切却拥有异常敏锐感官的盲眼女孩,以及更多人的命运。
但此刻,对普忒里斯来说,世界只剩下无尽的黑暗、残留的震动记忆,以及等待她的、未知而艰难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