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忒里斯喜欢这片森林。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能听见松针在风中轻语,闻到泥土和苔藓湿润的气息,感受阳光透过树梢在皮肤上投下的斑驳暖意。她的手指掠过一丛野花,细小的花瓣柔软得像婴儿的脸颊。
“爸爸今天会带回野兔吗?”她轻声自言自语,嘴角扬起天真的笑容,老猎人总是说她的笑容能让林中最狡猾的狐狸放下戒心。
六年了,自从那个眼睛失神,浑身发抖的小女孩被那双粗糙却温柔的手牵进小屋,已经过去整整六年……普忒里斯还记得第一晚,她因为噩梦尖叫着醒来,老人坐在床边笨拙地哼着不成调的歌曲,直到她再次入睡。
远处传来脚步声——沉重但轻快的步伐,她知道那是她的养父。
不过今天,似乎还有另一种脚步声与之同行……这比起养父的要更轻、更犹豫,还有气味……一种陌生又熟悉的香水味,混合着皮革和某种她几乎忘记的气息。
普忒里斯摸索着拉开木门,甜甜地唤道:“爸爸,您回来了!”
“小普,今天有位客人。”老猎人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我在路上遇到马车遇袭,帮了些忙。”
“您好,先生?”普忒里斯礼貌地点头,鼻子不自觉嗅了嗅空气中那股奇异熟悉的味道,好像……在那里闻到过……
客厅里陷入一阵奇怪的沉默,普忒里斯转身准备茶水时,听到那位客人突然急促的呼吸声。
“这女孩……她……”
“嗯?”
这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我已故的妻子……客人这样想,声音颤抖着,一步步靠近,“还有这头发的颜色……艾拉?”
普忒里斯怔住了,艾拉,那是母亲曾经唤她的乳名,已经整整六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
“您……认识我母亲?”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普忒里斯的世界被颠覆了。
这位名叫阿尔弗雷德的公爵是她的亲生父亲,六年前那场灾难后,他一直以为女儿已死,直到今天偶然来到这座森林,见到了几乎与亡妻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女儿。
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哽咽,“是因为那场地震吗?”
普忒里斯点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手心。
老猎人沉默地坐在角落,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烟斗,当公爵提出要带女儿回家并重金酬谢时,老人缓缓摇头。
“先生,我收养她不是因为她是公爵的女儿,只因为她是个需要家的孩子。”他转向普忒里斯,声音温和,“小普,你想回去吗?回你真正的家?”
普忒里斯咬着下唇,她爱这位养父,爱这座小屋,爱这片森林,但她记得母亲的怀抱记得那温暖而芬芳的气息。如果父亲还活着,也许母亲也……
“我……我想见妈妈。”她轻声说。
阿尔弗雷德的表情僵了一瞬,随即温和地说:“我们回家,孩子。回家再说。”
老猎人最终只收下了足以弥补这些年抚养费的钱,拒绝了所有额外的馈赠。
离别那天,他把一个木雕的小鸟塞进普忒里斯手中:“这里永远欢迎你,孩子。”
一年后。
普忒里斯坐在离家不远的小溪边,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只木鸟,回家的喜悦很快被现实的冰冷替代:母亲在那场地震中确实去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冷漠的继母和一对对她充满敌意的异母弟妹。
只有这片小树林成为她的避难所。
在这里,她可以暂时忘记宅邸里审视的目光、父亲对她“不够淑女”的斥责,以及餐桌上那些寂静到令人窒息的晚餐。
今天,她轻轻哼起老猎人教她的歌谣,声音清亮如溪水……突然,一阵血腥味随风飘来。
普忒里斯警觉地抬起头,作为盲人,她的嗅觉和听觉远比常人敏锐。这气味浓烈而新鲜,还混合着汗水和某种……野性的气息。
她犹豫片刻,还是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循着气味走去。
脚下松软的落叶和交错的树根对她而言并非障碍——六年的林中生活让她能在黑暗中自如穿行。
血腥味越来越浓了,普忒里斯停住脚步,她能听到前方不远处粗重的呼吸声……
“先生?……还是女士?”她轻声开口,“抱歉我看不见,您受伤了吗?需要帮助吗?”
一声低沉的喘息作为回应,然后是衣物摩擦的声音,对方似乎在移动。
“……我,是路过的猎人。”一个沙哑的男声响起,声音里藏着隐忍的痛苦,“被……被野兽袭击了。”
“我能帮您包扎。”普忒里斯从裙边撕下一段布料,慢慢向前摸索,“我养父也是猎人,他教过我如何处理伤口。”
“不用——”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警惕,但普忒里斯已经摸到了他手臂上湿热的伤口。
她的手指轻轻触碰伤口边缘,感觉到不规则的撕裂伤,还有某种……毛发的质感?她皱了皱眉,但没有多问,只是仔细地将布条缠绕在伤口上。
包扎时,她能感觉到对方肌肉紧绷呼吸急促,似乎还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空气中除了血腥味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让她想起森林中躁动的氛围。
“好了。”普忒里斯打好结,侧耳倾听,“您还有其他伤口吗?”
“没有了。”声音仍然沙哑,但似乎放松了一些,“你……不怕我?”
普忒里斯歪了歪头:“为什么怕?受伤的人需要帮助,我养父总是这么说。”
远处传来城堡的钟声,这让普忒里斯一惊:“我得回去了,太晚父亲会生气……”
她站起身,拍拍裙摆上的落叶,“明天这个时间我还会来这里,如果您需要药的话。”
她没有等待回答,转身循着记忆中的小路匆匆离去,她的感官告诉她,那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树林深处。
女孩离开后,阴影中的身影缓缓坐起。
月光透过枝叶洒落,照出一张粗犷的脸和一双在昏暗中隐隐发光的琥珀色眼睛,他低头看着手臂上整洁的包扎,鼻子轻轻抽动,记住了那女孩纯净如初雪的气息。
“还算是安全的地方……”狼人低声自语,重新躺回阴影中,闭上了眼睛,“暂时就躲在这里吧。”
而在返回宅邸的路上,普忒里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雕小鸟,心中却回想着刚才那人伤口上奇异的触感,以及那种似曾相识的、来自记忆深处的野性气息。
风穿过树林,带起一阵呜咽,仿佛森林本身在诉说着什么秘密。
普忒里斯不知道,这次偶然的相遇,将如何改变她刚刚重新开始的人生。
她只是加快了脚步,朝着那座华丽却冰冷的“家”走去,心中却隐隐期待明天的黄昏,期待再次听到小溪的歌声,还有……或许能再次帮助那个神秘的“猎人”。
夜幕降临,狼人在月光下睁开眼睛。
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烁,他望向女孩离开的方向。鼻翼微动,将她的气息印入记忆之中,在这座对他充满敌意的人类城镇边缘他意外地发现了一处避难所,还有一个看不见他面目的善良的女孩……
月亮升上树梢,森林沉入梦境。
而在不远处的宅邸中,普忒里斯躺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枕边的木鸟,耳边回响着小溪的流水声,还有那个沙哑声音的余韵。
明天,她想着,明天我要带些干净的布条。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圆满得近乎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