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2月24日 伦敦东区某安全屋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维克多·哈德逊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他坐在窗边的老旧扶手椅里,看着窗外飘落的细雪——伦敦今年的第一场雪,恰巧在圣诞前夜到来。
街对面,一户人家的窗内亮起温暖的灯光。
透过薄薄的窗帘,维克多能看到一棵装饰简陋的圣诞树轮廓,几个孩子围在树旁手舞足蹈。他们的欢声笑语隔着双层玻璃和街道,只剩下模糊的嗡嗡声,却足以刺痛维克多记忆深处最黑暗的角落。
九年前,同样是圣诞前夜。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臂上一道陈年伤疤——那道伤几乎切断了他的手臂,如今只剩下扭曲的粉色痕迹,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爬在皮肤上。
“也太消沉了。”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维克多没有回头,他知道是格雷森,那个在一切结束后捡到他的老猎魔人,如今是他名义上的监护人兼导师。
格雷森端着一杯热威士忌走进房间,将另一杯放在维克多手边的小圆桌上。
“这让我想起北境。”维克多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我们家……以前在约克郡的庄园,每年这时候都会积很厚的雪。”
格雷森沉默地啜饮着威士忌。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每年的这个时候,维克多都会陷入同样的回忆,同样的噩梦。九年的时间不足以治愈那种创伤,只能让它结上一层薄痂,每到特定时刻就会重新裂开流血。
“如果你想谈——”格雷森刚开口。
“不。”维克多打断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内里。“我想写下来,我需要……把它写下来。”
格雷森点点头,默默退出房间,留下维克多独自面对窗外的雪和窗内的记忆。
维克多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重的皮质笔记本,翻开空白的一页。
钢笔在手中停留良久,墨水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像一滴黑色的血。
他终于开始了书写。
1925年12月24日 约克郡哈德逊庄园
那年我十二岁。
哈德逊家族在英格兰北方算不上显赫贵族,但历史可追溯至玫瑰战争时期。我们世代封印着一个秘密——一柄被称为“傲慢之刃”的古老魔刀,据说其中封印着传说中的恶魔巴尔,父亲常说,我们不是拥有这把刀,而是封印它作为看守者,防止它出来害人,也防止落入恶徒之手。
圣诞前夜,庄园大厅里灯火通明。巨大的冷杉树立在壁炉旁,装饰着祖传的银制挂饰和母亲亲手制作的红色缎带。长桌上摆满了烤鹅、布丁、蜜饯水果和温热的香料葡萄酒……空气里弥漫着肉桂、松针和木柴燃烧的混合气息——那是我童年记忆里“家”的味道。
家族成员齐聚一堂:父亲埃德蒙·哈德逊,高大威严却总对我露出温和笑容;母亲艾琳,她的歌声如同天籁;叔叔亨利,总爱讲些粗俗笑话;婶婶玛格丽特,患有风湿却坚持每年亲手制作圣诞布丁;还有堂兄弟姐妹们——约翰、莉莉、小托马斯……
我当时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帮莉莉串着圣诞装饰用的花。她比我小两岁,金发碧眼像个小天使,我们计划午夜后偷偷溜去马厩看望新生的马驹,那是父亲答应给我的圣诞礼物。
“维克多,”父亲走过来,手轻轻按在我肩上,“晚餐前,我想和你谈谈。”
我跟着他走进书房。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墙上挂着的祖先肖像在火光中仿佛活了过来,用严肃的目光俯视着我们。
“明年你就十三岁了,”父亲说,示意我坐下,“是时候让你知道我们家族的真正使命。”
他从书桌暗格里取出一个镶嵌宝石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把造型奇异的匕首——刀身漆黑如夜,隐约可见其中流动的暗红色纹路,如同血液在血管中流淌。护手处雕刻着我不认识的古老符文。
“这是傲慢之刃,”父亲的声音庄重,“自十五世纪起就由哈德逊家族守护,它很危险,维克多,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但也承载着同等沉重的诅咒……我们必须确保它永远不会被用于邪恶。”
我伸手想去触摸,父亲却合上了盖子。
“还不是时候。”他说,眼神复杂,“我希望你永远不需要触碰它。但如果我们遭遇不测……你必须记住:地下密室,第三块石板下,那里有逃离的密道。刀在那里,如果别无选择,带走它,永远不要让它落入他人之手。”
我当时不明白父亲为何在圣诞夜说这些不祥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猎魔人内部已经有了危机意识。
晚餐时,父亲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母亲试图用歌声活跃气氛,唱起《平安夜》。她的声音清澈纯净,我们都跟着哼唱。烛光摇曳,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悦。
那一刻,我以为这样的夜晚会永远持续下去————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维克多停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伦敦的雪与约克郡的不同——这里的雪总是掺杂着煤灰和雨水,落地即化,泥泞不堪。而北方的雪是纯净的,能覆盖一切,包括血迹。
他继续书写,笔尖开始颤抖。
歌声进行到第二段时,第一缕雾气从壁炉烟囱渗了进来。
起初没人注意到——雾气很淡,混在木柴燃烧的烟雾中,只是颜色略显诡异,带着淡淡的白,像是腐烂的铜锈,接着,窗户边缘也开始渗出雾气,从门缝下蔓延而入,如同有生命的触须。
“奇怪,怎么突然起雾了?”叔叔亨利嘟囔着,起身想去关紧窗户。
但他的动作在半途停住了。
雾气已经弥漫整个大厅,灯光变得朦胧,人们的脸在雾气中扭曲变形,我听到莉莉轻咳了一声,然后是叔叔亨利粗重的呼吸声。
“不对劲!”父亲猛地站起,将我从座位上拉起护在身后,“所有人,快离开大厅!”
太迟了。
雾气仿佛有意识,突然变得浓稠,像黏腻的糖浆裹住每个人的口鼻,遮盖每个人的内心。我看到约翰——我最年长的堂兄,平时温和有礼的约翰——他的脸开始抽搐,眼神变得陌生而凶狠。
“你总是得到最好的,”约翰盯着我,声音嘶哑,“父亲总是夸奖你,把祖传的怀表给了你而不是我!”
“约翰,你在说什么?”他的父亲,我的叔叔亨利呵斥道,但声音里已经带着异常的暴躁。
接着,莉莉尖叫起来:“玛格丽特婶婶!你掐疼我了!”
我转头看去,患有风湿平时连茶杯都端不稳的玛格丽特婶婶,此刻正用惊人的力量掐着莉莉的手臂,她的眼睛瞪得极大,嘴里喃喃自语:“你这漂亮的小贱人……所有人都宠爱你……我的女儿却因天花而死……”
混乱如野火般蔓延。
叔叔亨利突然一拳打在约翰脸上:“你这不孝子!竟敢顶撞我!”
约翰反击,两人扭打在一起,撞翻了圣诞树,装饰品碎裂的声音、木柴从壁炉溅出的声音、尖叫声、怒吼声——
几分钟前还充满歌声与欢笑的大厅,瞬间变成了地狱。
只有父亲和我似乎暂时未受影响,父亲紧紧抓着我的手,他的额头青筋暴起,汗珠大颗滚落,显然在极力抵抗着什么。
“恶魔的迷雾……”他咬牙道,“维克多,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密室!”
他拉着我冲向书房,途中不得不推开几个发狂扑来的仆人,我看到平时温和的管家老乔治,正用烛台疯狂敲打着女仆长的头,嘴里喊着“偷窃银器的贼”;看到厨师拿着切肉刀追着助手,眼睛血红。
书房门被父亲猛地关上并锁死。他搬来沉重的橡木书桌抵住门,外面传来疯狂的撞门声。
“第三块石板,”父亲急促地说,跪在壁炉前,“快!”
我照做,移开地毯,找到第三块边缘有裂缝的石板,父亲帮我撬开它,露出下方幽深的洞口和一道石阶。
“下去,找到那把刀,然后从密道离开!”父亲命令道,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手臂上有一道深深的抓痕正在渗血,“不要回头,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来!”
“一起走!”我哭喊着抓住他的手臂。
他用力拥抱了我一下,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感受父亲的怀抱——温暖、坚实,带着雪松和旧书的气息。
“我是哈德逊家主,必须留下。”他松开我,眼神坚毅,“你是我们的未来,维克多!现在,走!”
他将我推进密道,在我头顶重新合上石板。最后一刻,我看到他的脸在缝隙中闪过,那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后的微笑。
然后是一片黑暗。
维克多的钢笔在纸上戳出一个洞,墨水晕开,如同九年前那个夜晚在密室地板上蔓延的血。
他换了一支笔,深吸一口气,继续书写。这部分记忆是最痛苦的,他从未对任何人完整讲述过,连格雷森也不知道全部细节。
密道里冰冷潮湿,我只能摸黑前进,石阶蜿蜒向下,最终通往一间圆形石室——家族真正的密室:墙壁上刻满古老符文,中央石台上,放着那个镶嵌宝石的木盒。
我颤抖着打开盒子,巴尔之刃躺在红色天鹅绒衬垫上,在绝对的黑暗中,它竟然自己散发出微弱的暗红色光芒,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
拿起刀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手臂窜上脊椎。我仿佛听到某种低语,来自刀身深处,来自久远的时间之前……但我没时间细想——头顶传来更疯狂的撞击声,还有父亲压抑的怒吼。
我必须帮他。
我握着刀,找到父亲所说的另一条密道入口,但并未离开,而是转身往回跑,我要去帮父亲,我不能抛下他独自逃生。
当我推开石板爬回书房时,眼前的景象让我永生难忘。
书房门已经被撞开,书桌碎成两半。大厅方向传来的声音已经变了——不再是人类的吼叫,而是野兽般的嘶嚎和咀嚼声。某种更大的邪恶已经进入宅邸,迷雾的源头本身。
而在书房中央,父亲背对着我站着,他的姿势很奇怪,肩膀剧烈起伏,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父亲!”我喊道。
他缓缓转身。
那一刻,我几乎认不出他,父亲的脸扭曲变形,眼睛完全变成血红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变得又长又黑。但他看我的眼神深处,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痛苦、挣扎、恳求。
“维克……多……”他从牙缝里挤出我的名字,每个音节都像用尽全身力气,“走……”
“父亲,我能帮你!我用这把刀——”
“不!”他突然嘶吼,那声音一半是人类,一半是野兽,它控制了他……激发了他的愤怒……对那些伤害我们家族之人的愤怒……对他的无能为力的愤怒……
他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动作僵硬不协调,仿佛身体在两种意志的拉扯中濒临崩溃。
“我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父亲的脸在挣扎中扭曲,“所以……孩子……帮我解脱……”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可怕的请求。
我摇头,后退,泪水模糊了视线。“不,父亲,不……”
“快!”他突然加速向我冲来,动作迅猛如真正的野兽,“用刀!现在!”
出于本能,出于恐惧,我举起了傲慢之刃。
父亲没有躲避,反而迎了上来,用胸膛撞向刀尖————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能感觉到刀身刺穿布料、皮肤、肋骨,最后深深没入心脏位置。
时间仿佛静止了。
父亲停下来,低头看着刺入胸膛的刀,然后抬头看我。令人震惊的是,他脸上的扭曲消失了,暴怒的血红从眼中褪去,恢复成我熟悉的、温柔的棕色眼睛。
他甚至微微笑了。
他轻声说,血从嘴角溢出,“现在……走……”
他缓缓向后倒下,我随着他跪倒在地,仍然握着刀柄,父亲躺在地板上,胸口插着巴尔之刃,鲜血在身下蔓延成诡异的图案,与刀身上的纹路惊人相似。
他的手颤抖着抬起,最后摸了摸我的脸。“对不起……让你承担这些……照顾好自己,维克多……”
然后那只手垂落了。
眼睛仍然睁着,看着天花板,但生命的光芒已经消逝。
我跪在那里,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父亲的血浸透了我的膝盖,温暖得可怕。我亲手杀死了我的父亲。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刺穿我的心脏,比任何伤口都疼。
刀开始发热。
不,不是刀本身——是从父亲伤口流出的血,触碰到刀身后,那些暗红色的纹路骤然亮起,如同被点燃的血管网络,低语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嗡鸣,而是清晰的话语,直接在我脑海中回响:
“如此愤怒……如此痛苦……如此不公……”
“签订契约吧,……将你的愤怒交予我……”
“让我代替你的怒火,燃尽一切……”
“吾,巴尔……将赐予你力量……向那些夺走你一切的……复仇……”
我想要拒绝,我想把刀扔掉,但我的手仿佛被焊在刀柄上。
悲伤、愤怒、无助、背叛——所有的情绪在那一刻爆炸,冲垮了我的最后防线。
“好。”我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别人在说话。
蓝色火焰从刀身爆发。
那不是普通的火焰——冰冷如极地寒冰,却又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热量!火焰以父亲的身体为中心向外扩散,吞噬书架、地毯、家具,但奇异地避开了我。透过蓝色火焰,我看到书房外大厅里的景象:那些发狂的家人、闯入的异种生物、还有迷雾深处一个巨大扭曲的阴影——那一定是这一切的元凶,七宗罪之一的暴食恶魔,后来我知道它叫格莫瑞,传说中与巴尔一样的古老存在。
火焰蔓延到整个宅邸,尖叫声达到顶峰,然后突然停止。
一切都归于寂静。
只有蓝色火焰静静燃烧,吞噬着哈德逊家族数百年的历史、记忆、生命。
我跪在火焰中心,握着刺穿父亲心脏的刀,看着他被火焰吞没却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当火焰终于熄灭时,黎明已经来临。
我站在废墟中,手中仍然握着傲慢之刃,整座庄园化为焦土,只剩下黑色的骨架指向灰白色的天空……
雪又开始下,落在余烬上发出嘶嘶声,落在我的肩膀上,落在父亲只剩轮廓的遗体上。
我尝试拔刀,但它已经与父亲的身体融为一体,像是某种怪诞的纪念碑。
最终我放弃了,赤手还有同行的恶魔,走入雪中。
我没有回头。
我不敢回头。
1934年12月24日 伦敦安全屋
维克多停下笔。
笔记本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最后几行因为手抖而歪斜模糊,窗外的雪还在下,对面人家的圣诞树灯光已经熄灭,孩子们应该都上床等待圣诞老人的到访了——如果他们仍然相信这种童话的话。
他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
左臂的伤疤隐隐作痛,不是肉体上的痛,而是记忆……
九年了。
他成为格雷森的学徒,学习猎魔技巧,追踪超自然存在的踪迹,猎杀那些危害人间的邪恶。
但他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格莫瑞,暴食恶魔,那场迷雾的源头。这些年间,他逐渐拼凑出真相——格莫瑞不仅吞噬物质,更吞噬情感、记忆、灵魂。它吞噬了暴怒和嫉妒两种罪孽的本源,获得了操控人心的能力。
门外传来脚步声,格雷森的声音响起:“维克多,有消息。这是最近帷幕反应的地点。”
维克多站起身,从衣柜里取出猎魔工具包,检查银质匕首、圣水、符咒子弹。
他走到窗前,最后看了一眼伦敦的圣诞雪夜。
九年来,他第一次感到某种决心在心底凝聚——不是盲目的复仇欲望,而是一种冰冷的、清晰的使命。
复仇。
而那个在圣诞夜失去一切的十二岁男孩,必须最终学会在灰烬中站立,而不是永远跪在父亲的尸体旁。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窗外的雪渐渐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角苍白的月亮,在月光下,维克多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轮廓边缘隐隐有蓝色的光晕闪烁——那是巴尔契约的印记,是他永恒的诅咒。
他推开窗,让冬夜的寒风灌入房间,吹散记忆的尘埃。
黎明到来时,他将是猎魔人。
但今夜,他仍然是那个跪在血与火中的男孩,永远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