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森的退休生活很有规律：早晨七点起床，用院子里打上来的井水洗漱，然后煮一壶浓得能当补鞋胶的锡兰红茶，之后再坐在前廊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上看着晨雾从湿地上升起，直到九点才慢慢享用涂了厚厚黄油和接骨木果酱的黑麦面包。
不过今天，这宁静被马蹄声和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
老猎魔人慢吞吞地拉开橡木门，看见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的老人和他年纪不相上下但精神矍铄，穿着沾满灰尘的旅行斗篷，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质行囊，呼吸间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后面是个年轻女人，约莫二十五六岁，栗色长发在脑后扎成利落的发髻，腰间佩着改造过的韦伯利左轮手枪和一把圣殿制式短剑。此时她正扶着膝盖喘气，看见格雷森时，眼睛却亮了起来，嘴角勾起熟悉的的弧度。
“索恩，你这老混蛋，我还以为你死在撒哈拉哪个沙坑里了。”格雷森侧身让开，语气平淡，但浑浊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高兴。
“死？在你这种提前摆烂的家伙之前死掉，岂不是太便宜你了？”索恩——全名阿尔伯特·索恩，圣殿英国分部现任总负责人——大步走进小屋，将行囊重重放在门厅桌上，激起一片灰尘。“玛丽，把门关上。我们跑死了两匹马才甩掉那些麻烦。”
“麻烦？”格雷森挑眉。
“伦敦眼线太多了————纳粹的、苏联的、美国人的，还有那些闻到金钱味的秃鹫学者。”索恩摘下帽子，露出一头稀疏的灰白头发。他毫不客气地走到壁炉边，拿起格雷森的茶壶直接对嘴灌了一大口，被烫得龇牙咧嘴。
“见鬼，你还是喜欢喝这种能把食道烫穿的玩意。”
年轻女人——玛丽·卡塞尔，关好门后，开始自然地帮老师卸下行囊，并像在自己家一样走向厨房：“格雷森老师，您有干净毛巾吗？对了，这罐果酱看起来不错，我们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
“自己拿。”格雷森朝厨房扬了扬下巴，目光一直锁在索恩身上，“你亲自跑过来，还带着玛丽，说明事情大到我这个退休老头必须知道了。”
这时，里屋的门开了。
维克多·赫尔曼站在门口，穿着简单的灰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手上还拿着正在擦拭的猎魔银弹……他显然刚结束早晨的例行保养。
当目光与玛丽相遇时，维克多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抽搐——不是恐惧或厌恶，而是一种混杂着无奈、警惕和“又来了”的复杂情绪。
“哟！小维克！”玛丽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快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揉了揉维克多还湿着的黑发，“长高了不少嘛！听说你在伦敦搞出了大动静？跟魔女并肩作战？可以啊师弟！”
维克多面无表情地侧身避开她的手，后退半步，微微颔首：“索恩先生。师姐……”
“还是这么不爱说话。”玛丽毫不在意，反而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听说那位魔女是个美人？性格怎么样？”
维克多的眼角又抽搐了一下。他沉默地走回里屋，在玛丽的笑声中关上了门——不是甩门，但关门的声响明显比平时重了三分。
“他俩还是老样子。”索恩在壁炉边的扶手椅上坐下，示意格雷森坐到对面，“玛丽一逗他，他就躲。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维克多只是不擅长应对过于……热情的人。”格雷森坐下，从烟斗盒里取出老烟斗，“尤其是你这位学生，她的话密度能让圣殿最优秀的速记员崩溃。”
厨房里传来玛丽的抗议：“我听到了！”
索恩笑了笑，但那笑容很快消失了，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扁平物件。
“说点正事吧。格雷森，十三年前的旧事，可能还没完。”
格雷森点烟斗的手停住了。
“原圣殿，三位大主教，以及当时超过七成的高阶教员，在1921年春天集体失踪……”索恩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张手绘的世界地图，以及一叠照片：“我们当时以为，他们是遭遇了某种无法对抗的超自然灾难，或者集体叛变……但这些年，我在追踪各种异常事件的源头时，发现了这个。”
他将地图摊开在两人中间的矮几上。地图上用红墨水密密麻麻标记了至少三十个点，从南美洲的雨林到西伯利亚的冻原，从非洲部落遗址到太平洋小岛————
每个点旁边都有简注和时间。
“这是……”格雷森眯起眼睛。
“疑似原圣殿高层出现的地点……”索恩拿起一张照片：模糊的黑白影像，似乎是偷拍于某个中东集市：人群中，有一个穿着朴素白袍的老人的背影，尽管像素粗糙，但仍能辨认出袍角边缘特有的金色日轮刺绣纹样——那是原圣殿高阶神职人员的标识。
“马士革，1930年秋，当地发生大规模‘影子附身’事件，十七人离奇死亡，死者内脏全部消失，皮肤上留下灼烧的日轮印记。”索恩又抽出另一张照片：东南亚丛林中，几个白袍身影正在举行某种仪式，周围跪拜着当地人。
“婆罗洲，1932年，原始崇拜复苏，献祭了整座村庄，仪式核心出现日轮符号。”
一张又一张。
“阿拉斯加……”
“开罗，1934年初……”
最后一张照片，让格雷森的烟斗险些脱手。
照片显然被放大了。那是伦敦，贝克街附近的一条小巷，时间显然是夜晚，一个白袍老人站在巷口，侧脸对着镜头，正抬头望着某个方向……照片右下角有手写日期：1934年10月28日。
“无面魔女事件结束后……”索恩的声音低沉，“一名无关路人偶然拍到的，他当时在看的方向……经测算，正对着那棵黑树消失的方向。”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厨房里玛丽翻找食物的窸窣声。
“他们……一直在活动。”格雷森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这十三年，他们不是失踪，而是在暗中进行某种计划，而我们建立的新圣殿，可能……一直在他们的视线里，甚至……”
“甚至可能被有意引导着。”索恩接话，“格雷森，回想一下。1921年原圣殿崩溃后，是我们三个——你、我、还有已故的雷诺——站出来，以‘维护人类社会稳定’为口号重组了圣殿……我们摒弃了原圣殿对‘日主’的狂热崇拜，专注于实际猎魔工作，并且因为理念务实、吸纳了大量实战派猎魔人，规模迅速扩张到全球大部分地区，这一切，是否太顺利了？”
格雷森沉默地抽着烟斗，灰白色的烟雾盘旋上升，如同纠缠的谜团。
“原圣殿信奉‘日主’，他们认为——不，他们‘知晓’——高悬于天的太阳并非单纯恒星，而是一尊【神明】。”索恩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他们的最终教义，是迎接‘日主降临’，让人间沐浴在‘纯粹之光’下。我们当年都认为那是疯子的呓语……但现在，”
他指向地图上那些红点：“这些事件，虽然表面性质不同，但核心都涉及‘吞噬’‘净化’‘献祭’等概念。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事件频率在增加，规模在变大。最近半年，我手下至少四个小队报告，在执行任务时遇到白袍人。有时是旁观，有时……似乎是在观察事件的走向……”
“他们的目的？”格雷森问。
“不知道，但绝对不是好事。”索恩收起地图和照片，眼神严肃，“我这次来找你，一是给你看这些，让你心里有数；二是提醒你，大灾变的预兆越来越明显了。这些白袍人的频繁活动，就像地震前的动物异常……你必须做好准备。格雷森，你虽然退休了，但你的学生、你的关系网、还有你守着的那座庄园里的‘那位’，都可能被卷进去。”
两位老人陷入长久的沉默。壁炉的火光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映照出同样沉重的忧虑。
厨房里，玛丽终于找到了面包和果酱，做了两个厚厚的三明治，她靠在门框上，一边吃一边看着里屋紧闭的门。
“小维克，开门，师姐给你带了三明治。”她敲了敲门，“还是你更想继续擦你那堆宝贝子弹，假装我不存在？”
门开了，维克多站在门内，依然面无表情，但手里已经换了一本厚厚的古籍——显然是做样子。
“谢谢。”他接过三明治，却没有立刻吃，只是拿着。
玛丽靠在门框上，打量着这个从小一起训练、性格却天差地别的师弟。她记得维克多刚被格雷森带回来时的样子：十二岁的男孩，眼神空洞得像冬天的湖，整整一个月没说一句话……是她死缠烂打，每天跑去他房间叽叽喳喳讲各种蠢事、塞各种零食，才让他慢慢有了点活人气。
“听说你在伦敦和魔女合作，干得不错。”玛丽咬了一口自己的三明治，语气随意，“圣殿档案里记录下来了，虽然索恩老师压下了细节，但‘猎魔人与魔女协同处置S级异常事件’这个标题就够震撼啦！那些老古董们都快气炸了，尤其是净化派那些……”
维克多没说话，只是吃着三明治。
“不过嘛，这也不是第一次。”玛丽继续说，眼睛观察着维克多的反应，“十九世纪末，东欧闹血族之乱时，圣殿就曾和一个古老的狼人氏族达成临时盟约，还有更早的，据说圣殿重建时，也得到过某些‘非敌对人类智慧种族’的帮助……现实中，灰色地带才是常态嘛！”
她注意到，当提到“魔女”和“合作”时，维克多的咀嚼动作有极其轻微的停顿。
有趣，玛丽心想。
“所以啊，”她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什么时候介绍我和那位魔女侦探认识认识？我很好奇，能把我们冰山师弟都‘融化’一点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维克多终于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警告，有不耐烦，还有一丝玛丽从未见过的、类似……局促？
“她话很多。”维克多最终吐出三个字，仿佛这是最严厉的控诉。
玛丽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的天！维克多·赫尔曼！你这是在抱怨别人话多？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算了，你肯定不知道~这简直太有意思了！我一定要见她！”
维克多闭上嘴，决定不再给师姐任何继续这个话题的素材。
他转身走回书桌，开始认真地、逐字逐句地阅读那本古籍，用全身心表达“请勿打扰”。
就在这时，客厅里的凝重气氛被打破了。
“——所以我说，你就是不负责任！”格雷森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粗哑，带着刻意夸张的不满，“把英国分部丢给手下那群愣头青，自己满世界乱跑，像什么话！看看我这退休生活，多自在！这才是前辈该有的样子！”
索恩的回应带着无奈的笑意：“得了吧，格雷森。你退休得比谁都快，不就是摆烂不想管那些破事吗？我至少还在干活！”
“干活？你那是瞎忙活！”格雷森哼了一声，“要我说，就该让年轻人多挑担子。让你这种老眼昏花、还总惦记着旧时代破事的老家伙负责大局，指不定要出什么乱——”
刺耳的蜂鸣声突然响起。
声音来自索恩腰间挂着的那个金属盒子——圣殿成员配备的便携式紧急通讯器，这种通讯器使用特殊频段，只有在分部遭遇高级别危机时才会被激活。
索恩和格雷森的表情同时凝固。
玛丽和维克多也从里屋冲了出来。
索恩迅速拧开通讯器侧面的旋钮，按下收听键。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后，一个断断续续、夹杂着明显干扰的声音传了出来：
“——紧急……所有分部……巴黎……遭遇未知迷雾侵袭……全员精神失控……未知原因……坐标……幸存者……2……请求紧急支……”
声音戛然而止，通讯器上的红灯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这显然是信号源被强行中断或彻底摧毁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索恩缓缓抬起头，看向格雷森，脸上那点无奈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严峻。
“还真被你说中了。”他低声道，声音干涩，“乱子来了，而且是能让一个分部直接瘫痪、需要向外求援的大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