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摩根，自从在黑橡木庄园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这具纤细陌生的女性身体里后，某些被封存的碎片就突然顽固地自行浮现了出来。
她——当时还是“他”——站在母亲卧室的穿衣镜前，看看镜子里那个有着棕色头发、棕色眼睛、鼻子有点塌的男孩，又回头看看坐在梳妆台前、有着瀑布般黑色长发和淡紫色眼眸的母亲。
“妈妈，”年幼的桑宁曾困惑地问，“为什么我跟你长得一点也不像？”
记忆中，母亲伊莎贝拉·摩根放下手中的银质梳子，午后的阳光穿过彩色玻璃窗在她周围晕开一圈温暖的光晕。她微笑着，那笑容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当时的桑宁只读到了温柔……
母亲走过来，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发顶。“不会的哦，”她的声音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你是妈妈的孩子，又怎么会和妈妈不像呢？”
小桑宁显然对这个模糊的答案不满意，皱着小脸。
母亲见状，笑意更深了些，俯身在他耳边，用一种近乎神秘的语气轻声说：“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和妈妈一样漂亮的……”
那时的桑宁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是为“漂亮”这个词感到一丝男孩式的别扭。
而现在……
清晨的寒意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渗入卧室，桑宁坐在梳妆台前，这张梳妆台是紫檀木制成，边缘雕刻着缠绕的藤蔓与星辰……她观察着镜中的自己————
长发因睡眠有些凌乱，披散在只着单薄丝质睡袍的肩头，脸色因为冬季和长期室内生活显得有些苍白，但皮肤光滑得不像话完全找不到过去熬夜查案、风里来雨里去留下的粗糙痕迹。
而最让她愣怔的，是眼睛：淡紫色的。
不是那种戴了美瞳的夸张颜色，而是更自然的，像初绽的薰衣草，又像黎明前最深沉的夜空边缘透出的一抹极光，虹膜的颜色从中心向外微微晕染，在清晨昏暗的光线下竟仿佛有微弱的荧光流淌。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桑宁的指尖下意识触碰冰凉的眼睑……她努力回想刚“醒来”时在镜中看到的自己，那时的眼睛……好像是深棕色？不，也许一开始就是淡紫色？记忆变得暧昧不清，仿佛关于自身容貌的细节都被刻意模糊了。
她想起母亲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和妈妈一样漂亮……”
一股奇异的热流瞬间窜上脸颊，镜子里的少女即使再抗拒，她也无法否认这具皮囊的吸引力——
脸颊飞起两抹红晕，淡紫色的眼眸因羞赧而微微睁大，更添了几分不自知的勾人意味。
“不对！”桑宁猛地扭开头，重重呼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悸动呼出去。
“冷静，桑宁·摩根。你是个侦探，是个前男性，是个……算了。”她放弃般站起身，走向床边。
今天早晨，机关女仆已经将熨烫整齐的衣服挂在了衣架上。
桑宁漫不经心地拿起，展开，然后僵住了。
这……是什么？
不是往日那些繁琐、层叠、束腰紧得能让人窒息的维多利亚风格长裙……
眼前的裙子是简洁的深蓝色羊毛质地，剪裁流畅，裙摆长度……只到膝盖下方一点，完整地露出了穿着黑色丝袜的小腿。上身是配套的短款外套，线条利落，领口和袖口有精致的银色刺绣，但并不夸张，旁边还搭配了一双看起来相当结实、鞋跟却意外优雅的短靴。
“梅——耶——！”
五分钟后，桑宁穿着这身“轻便”得让她浑身不自在的行头推开书房——现在是她个人办公室的门，对着正在调整窗帘的老幽灵管家发出了指控。
“解释一下，梅耶！今天的裙子，为什么比平时短了整整一截？”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但面对这位叫做梅耶实则掌控着庄园大部分事务的大管家，她的底气总是不太足。
“风格也完全变了！说好的‘端庄、稳重、符合庄园主人身份’呢？”
梅耶转过身，灰白色的灵体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他那张属于中年绅士的脸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早上好，小姐。关于您今日的着装，这是根据您上个月月底的反馈特别定制的。”
“我的反馈？”桑宁皱眉。
“是的。准确地说，是您在对着一套晚礼服裙撑发了半小时呆之后，大声抱怨——我引用原话——‘这些衣服简直是中世纪刑具的变种！除了妨碍我走路、调查和呼吸之外毫无用处！难道就没有人设计点既符合魔女身份又能让我正常活动的衣服吗？’”梅耶的复述一字不差，语气毫无波澜，但却让桑宁的脸又红了。
“我……我那只是随口一说……”
“作为您的管家，我有责任将主人的‘随口一说’视为重要指令。”梅耶微微躬身，“因此，我联系了与摩根家族合作多年的裁缝为您量身定制了四季共十二套日常服饰，风格以轻便、实用、适度优雅为主……考虑到您偶尔可能需要参与某些社交或交涉场合，今日这套偏向‘俏丽’风格的装束，或许能让某些对手放松警惕，认为您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小姐~”
这时，两名机关女仆无声地滑入房间，将早餐托盘放在宽大的橡木办公桌上。热气腾腾的燕麦粥、煎蛋、培根，还有一小碟桑宁最近喜欢的野莓果酱。
梅耶的目光落在桑宁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恕我直言，小姐，这套衣服非常适合您。它突出了您年轻的优势，整体剪裁也彰显了活力。作为魔女，有时亲和力与外表带来的‘无害错觉’是比威严更有用的武器。”
桑宁张了张嘴，想反驳“我的风格应该是严肃干练”，但看着梅耶那副“事实胜于雄辩”的表情，又瞥了一眼镜子里那个确实……嗯，挺顺眼的形象，最终只是挫败地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到桌前坐下。
“算了……吃饭。”
早餐时，她习惯性地翻看昨天研究的笔记：羊皮纸上画满了复杂的符文阵列和潦草的分析。
她在研究：上次面对失控的魔女格温多琳时，就在她即将被对方疯狂的记忆洪流吞没的刹那，脑海中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叮”，瞬间将她拉回清醒。
那是到底什么？
不是她已知的任何魔法，也似乎不是苏利耶之吻这类外物的影响……事后她反复回想，唯一可能相关的，是挂在她脖子上的那颗白色晶石吊坠——那个她在伦敦街头救下的小女孩送给她的“谢礼”。
桑宁放下勺子，从领口掏出吊坠。
鸡蛋大小的不规则白色晶体，触感温润，但此刻却有一道贯穿了几乎三分之二晶体的裂痕赫然在目。
她清楚地记得，在疯树事件之前，这道裂痕并不存在。
“是你吗？”她低声问晶石，指尖抚过裂痕边缘。
“到底是什么原理……精神防护？净化？还是……”
研究陷入了瓶颈。除了知道这晶石可能在极端精神冲击下被动触发保护机制，并会因此受损外，她一无所知。
她想掌握这种力量，不仅仅是依赖被动触发，如果只能挥“真理之拳”，那她这个魔女未免也太单调了……
就在她对着笔记和晶石皱眉苦思时，刚刚退出去的梅耶去而复返。敲了敲门后，灵体穿过门板直接飘了进来。
“小姐，客人到访。”梅耶的语气比平时快了一线，带着一丝不寻常的郑重。
“客人？谁？”桑宁放下晶石，疑惑地站起身。
黑橡木庄园的位置偏僻，且有魔法遮掩，寻常访客根本找不到才对。
梅耶补充道，“我让他在待客室等候，但他的状态……”
桑宁快步走出办公室，穿过挂满先祖肖像的长廊，来到庄园的主门厅。
然后，她愣住了。
门厅中央站着一个人，他个头不高，身材微胖，一头浅金色的短发乱糟糟地粘着灰尘和枯叶，脸上满是仓促奔逃留下的污迹和汗水……他穿着一件原本应该很考究但此刻已泥泞不堪的墨绿色天鹅绒外套，裤子膝盖处磨破了，靴子上沾满泥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即使在昏暗的门厅里，那双眼睛也呈现出明显非人的暗红色。
看到桑宁出现，那双暗红色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近乎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光芒。
“魔、魔女大人！”微胖的男人声音颤抖，带着浓重的异国口音，他急切地想上前，又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手足无措地停在原地。
桑宁迅速调整表情，保持警惕但不过分排斥。“您是？”
梅耶的灵体在一旁适时开口：“小姐，请允许我介绍。这位是杜兰德先生，来自法国的勒·桑特家族的血族族长。”
吸血鬼？族长？ 桑宁的大脑短暂宕机。眼前这个看起来慌张、狼狈、甚至有点懦弱的中年胖男人，跟传说中优雅、冷酷、神秘莫测的吸血鬼贵族形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杜兰德族长连连点头，暗红色的眼睛里满是恳切：“是的是的！魔女大人，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没有在待客室等待，因为我太……太害怕，也太着急了！我一路上……哦，感谢那位帮助我的魔女阁下，不然我根本到不了这里……”
“帮助你的魔女？”桑宁捕捉到关键词，更加困惑，“我并没有派过任何人去接应你……抱歉，事实上在今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杜兰德先生……”
胖族长的脸瞬间白了。虽然本来就没什么血色，他猛地抱住头发出小声的哀鸣：“哦不！我、我是不是……是不是把危险引到这里来了？那位魔女阁下说她奉此地主人之命前来助我逃脱追捕，指引我来到这里的！难道她是敌人伪装的？为了找到魔女大人的据点？”
看着对方吓得几乎要缩成一团的样子，桑宁反而放松了些许警惕。
————这种反应……不太像装的。
“冷静点，杜兰德先生。”她抬手示意，“先告诉我，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仅仅是因为那位魔女指路？”
“不、不止……”杜兰德稍微镇定了一点，从怀里摸出一个皮质小袋，倒出一枚古老的银质徽章：徽章上雕刻着缠绕的荆棘与星辰，中间是一双交握的手——与桑宁在母亲遗物中见过的一些纹饰非常相似————
“我们家族一直保存着这个……我的父亲说，当家族遭遇无法独自解决的灭顶之灾时可以凭借这个印记，寻求‘联结魔女’的帮助……它在靠近英格兰东南海岸时开始发热，指引我方向……那位魔女阁下是在我登陆后，被一些发狂的野兽追击时出现帮我的，她说她是感应到了印记的召唤……”
桑宁接过徽章，入手微沉，一种熟悉的、属于摩根家族魔力的微弱共鸣传来，她看向梅耶。
老管家微微颔首：“他说的是实话，小姐。‘联结的印记’是历代摩根魔女与那些愿意保持和平、互不侵犯的智慧异族订立的信物……持有印记的族群，在危难时可向摩根家族寻求援助。这是……伊莎贝拉夫人在世时订立的众多盟约之一……”
桑宁感到一阵眩晕，盟约……吸血鬼……信息量太大。
她深吸一口气，将徽章递还给杜兰德：“杜兰德先生，我想有必要澄清：上一任摩根魔女伊莎贝拉·摩根已经去世了，我是现任魔女，桑宁·摩根。对于您所说的盟约，我也是刚刚知情……”她瞥了梅耶一眼，后者回以平静的目光，显然还有很多事没告诉她。
杜兰德族长愣了一下，但很快再次深深鞠躬：“我明白了，魔女大人。无论继任者是谁，印记的契约依然有效。我，弗朗索瓦·杜兰德，以勒·桑特家族族长的身份，恳求您的帮助！”
“发生了什么？您慢慢说。”桑宁示意他去待客室。
在温暖了许多的待客室里，捧着梅耶奉上的热茶：虽然吸血鬼不喝这个，但杜兰德族长似乎很需要握着点什么来稳定情绪……
弗朗索瓦·杜兰德开始讲述他的噩梦：
“是雾，魔女大人。可怕的黄绿色的雾笼罩了巴黎，然后是整个法国北部，还在向南蔓延……”
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发颤，“那雾……它会点燃你心里最黑暗的东西——我猜是愤怒、嫉妒或者是懒惰……我的族人们，那些相处了几个世纪彼此如同亲人般的族人们！在雾中发狂了！他们为了陈年的小恩怨互相撕咬，为了谁该睡更好的棺材而大打出手！甚至有人因为嫉妒阳光而攻击那些能短暂在黎明行走的同胞……”
他描述的画面让桑宁脊背发凉。
“只有我……我还保持着清醒。”杜兰德痛苦地抓着头发，“可能是因为我满脑子只想着跑？是这种……焦急感？我不确定。我靠着家族秘藏的几件避邪圣物勉强逃出宅邸，然后就在海边遇到了那位魔女阁下……她帮我驱散了追来的几只从森林里跑出来的怪物指引我来到这里……”
他抬起头，暗红色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魔女大人，我求求您！帮帮我们！我的族人在受苦，法国在燃烧！那雾里……还有更可怕的东西，我能感觉到，它在吞噬一切！求您看在盟约份上，伸出援手！勒·桑特家族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说着，他竟要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地磕头！
桑宁吓了一跳，赶紧示意梅耶拦住他。“杜兰德先生，请别这样！”她有些无措。
面对凶残的敌人，她可以毫不犹豫挥拳；面对复杂的谜题，她可以抽丝剥茧……但面对一个痛哭流涕一心只想拯救族人的吸血鬼族长，她那些侦探的冷静和魔女的考量，似乎都派不上用场了。
她什么时候这样心软了？她本能地看向梅耶，寻求建议。
老管家的灵体微微躬身：“小姐，从盟约角度，我们理应回应。从道义角度，一场可能蔓延的超自然灾难，但也符合‘侦探魔女’介入的范畴……”
桑宁沉默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与传说截然不同、将族人安危置于一切之上的吸血鬼族长————最后，心底那股侦探对未知事件本能的好奇与探究欲，也悄悄冒了头。
法国……失控的迷雾……能影响精神的力量……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杜兰德先生，”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请先在这里休息，你的安全由庄园保障，我需要一点时间准备。如果情况如你所说，那么……”
她淡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那是属于侦探桑宁·摩根的光芒。
“去法国的援助，我接下了！”
弗朗索瓦·杜兰德呆住了，随即，巨大的 relief涌上他的脸，他捂住脸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着的、混合着哽咽的感谢声。
桑宁转过身，走向门口。梅耶无声地跟上。
“小姐，您的决定很明智。”老管家低语。
“少来，你早就知道我会答应。”桑宁没好气地说，但嘴角却微微上扬了一点。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白色晶石吊坠，又想起镜中那双越来越像母亲的淡紫色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