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未免……太招摇了些。”
桑宁扶着上层甲板的栏杆,看着下方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的主甲板,那里正举行着船长晚宴:悠扬的小提琴声和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与远处黑暗海面的低沉涛声格格不入……
海风带着刺骨的湿冷,吹动了她深蓝色短裙的下摆和黑色的发丝。
她身边,弗朗索瓦·杜兰德正紧紧抓着栏杆,脸色在船舷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他暗红色的眼睛半闭着,呼吸有些急促,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抱、抱歉,魔女大人……”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我没想到海上航行会这么难受。我们血族……通常不选择这种交通方式。”他说得委婉。其实吸血鬼大多厌恶开阔水域,这会让他们本能地感到不安和虚弱。
“梅耶安排这艘邮轮,可能是考虑到舒适性和隐蔽性——混在大量游客中有时候比躲在货舱里更不引人注目……”桑宁解释道,尽管她内心也觉得租一艘货船更符合她的“低调调查”设想。不过老管家的理由也很充分:这艘“海之女王号”是和他生前有旧交的船东名下产业,安全性有保障,且航线直达法国港口能节省时间。
“我明白……呕——”胖族长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干呕,他连忙捂住嘴,暗红的眼睛里满是生理性的泪水。
桑宁看得有些于心不忍。
这位吸血鬼族长与她刻板印象中的形象相差实在太远……没有阴森的气质,没有傲慢的举止,反而像个紧张还有点晕船的普通胖大叔。
“试着聊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桑宁提议道,自己也靠在了栏杆上,面朝大海,背对那令人心烦的宴会喧嚣。
“杜兰德先生。你之前说,你认为人类和各种异族是可以和平共处的?”
提到这个话题,杜兰德似乎精神稍振,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海风,努力平复胃里的翻腾,“是的,魔女大人。我的父亲,还有祖父,我们勒家族在巴黎生活了超过三百年,一直奉行‘隐匿与共存’的原则……我们不随意袭击人类——事实上,现代血族大多依赖购买医院血库的‘过期’血液或者与自愿提供者签订契约。我们也有自己的产业,努力融入人类社会……当然,是在夜幕的掩护下。”
他的语气变得温和而怀念:“我的族人们……他们其实都很单纯。几个世纪的生命,让他们对许多人类追求的权势、财富看得很淡。他们更在意的是相处的温暖,是每晚在宅邸图书馆的阅读会、是照料花园里那些夜光植物的乐趣……”
桑宁静静地听着。
海风吹来远处隐约的、变了调的欢笑声,那是甲板下的舞会,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人还在醉生梦死,浑然不知海峡对岸已沦为地狱。
“听起来是个很好的家族。”桑宁说,“那你……是怎么安顿那些发狂的族人的?我的意思是,在你自己逃出来之前?”
弗朗索瓦的眼神黯淡下去,闪过一丝疲惫,“我……我尽了最大努力。他们现在……“
就在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举着一杯果汁兴奋地在甲板上跑来,大概是在玩什么游戏。游轮忽然遭遇一个稍大的浪头,船身明显一晃。
“啊呀!”小男孩惊叫一声,脚下不稳,直直朝着弗朗索瓦撞了过来……
杯子里橙黄色的果汁泼洒而出,大半浇在了吸血鬼族长那件好不容易在船上清理干净的墨绿色外套上。
“对、对不起!先生!”小男孩吓坏了,站稳后连连鞠躬,小脸煞白。
他显然看出这位胖先生的衣着价值不菲。
一位衣着华贵神色焦急的妇人快步赶来,应该是男孩的母亲:“亨利!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在甲板上跑!”她厉声责备了儿子,然后转向弗朗索瓦,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真是太对不起了,先生!这孩子太调皮了。您的衣服……请务必让我们赔偿清洗费用,或者……”
“不必了,夫人。”弗朗索瓦温和地打断了她,他甚至微微弯下腰,让自己与小男孩平视,尽管他脸色依旧苍白,身上还滴着果汁……
“没关系,小家伙。船晃了,谁都站不稳,不是吗?”他伸手,有些笨拙但轻柔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去玩吧,衣服洗洗就干净了。”
男孩的母亲又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拉着千恩万谢的孩子离开了。
弗朗索瓦这才直起身,拿出随身的手帕开始擦拭外套上黏糊糊的果汁。暗红色的汁液在墨绿色天鹅绒上晕开,显得很狼狈,但他脸上没有丝毫愠怒,只有一丝无奈。
“其实……还有点甜。”他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意识到桑宁在旁边看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血族的嗅觉……比较灵敏——闻起来是新鲜的橙子。”
桑宁看着这一幕,心中那份最初的戒备和疑虑彻底消散了。
这样一个能在自身如此狼狈、内心充满焦虑的情况下,依然对冒失的孩子保持宽容和善意的“人”……或许,选择与这样的异族订立盟约,并非没有道理。
“我们会尽力帮助你的族人,杜兰德先生。”桑宁望向北方黑暗中隐约浮现的更浓重的一抹阴影——那是欧洲大陆的方向。“我保证。”
弗朗索瓦·杜兰德擦拭衣服的手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暗红色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光,郑重地向桑宁点了点头。
邮轮破开海浪,朝着那片被未知迷雾吞噬的陆地,坚定不移地驶去。
船上的大多数乘客,依旧沉浸在美酒、音乐和对巴黎春日假期的憧憬中,浑然不觉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可能已非浪漫之都,而是迷雾地狱。
同一时间。
与“海之女王号”的奢华舒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艘漆成不起眼灰黑色的小型蒸汽货船“顽石号”。
它没有明亮的舷窗,没有欢快的音乐,甲板上只有几个沉默的身影在寒风中警戒————
货船缓缓驶入加莱港外一处废弃的小码头,这里原本是走私者使用的据点,如今被圣殿临时征用。
维克多·赫尔曼是第一批踏上湿滑木质栈桥的人之一:他动作轻捷,落地无声,灰黑色的风衣下摆被海风吹起。他扶了扶鼻梁上的单片眼镜——特制的炼金物品能在黑暗中提供有限视野并识破部分伪装——镜片后的目光迅速扫过眼前的景象。
码头静得可怕,没有装卸工人,没有海关人员,甚至连海鸟的叫声都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令人不安的甜腻腥气,混杂着海水的咸味和……某种腐烂的味道。
更引人注目的是前方,大约在码头区边缘,一道明显的、如同墙壁般的黄绿色浓雾,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雾气凝实得几乎像是有形之物,边缘翻滚蠕动着,将码头之外的世界彻底遮蔽……它并非静止,而是在极其缓慢地、但确实无疑地,向着海岸线,向着大海的方向推进……
【它在扩张。】 巴尔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很慢,但很稳定。照这个速度,最多一周,英吉利海峡的海面上很快也会飘起这玩意~到时候,伦敦那些整天喝茶的老爷们就该坐不住了。】
维克多没有回应巴尔,他的注意力被雾气边缘的地面吸引了:那里散落着一些东西:一只女式高跟鞋,一个破裂的皮箱,几张被浸湿后黏在地上的报纸,还有……几处已经发黑的血迹。
“见鬼,这雾看起来可不友好。”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这次先遣小队的临时队长————雷纳德·克劳,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壮汉,前陆军上尉,三年前因“接触非常规事件”被吸纳进圣殿。
他作战勇猛,经验丰富,但性格刚愎自用,对非军方出身的猎魔人,尤其是像维克多这样“来历不明”的年轻好手,总带着几分审视和隐隐的竞争意识。
雷纳德走到雾气边界前几米处停下,眯着眼打量。“总部的情报没错,确实是某种屏障……所有通讯信号在里面都会失效。”他回头看向陆续下船的十名队员,“我们是最先到的。柏林和马德里的队伍至少要三小时后才能抵达……苏黎世和罗马的更晚。”
“那我们怎么办,队长?”一个年轻的女猎魔人问道。
“等。”雷纳德斩钉截铁,“这雾情况不明,贸然进入等于送死!等其他分部的队伍到了,集合力量,制定详细计划再进入。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建立这个码头前哨,接应后续部队,并尝试从外部分析雾气成分。”
“等?”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不满。说话的是个叫马库斯的瘦高男人,来自圣殿巴黎分部的外勤组,是少数在灾难发生时正好在外地执行任务而幸免的成员之一,自愿加入先遣队。
“我们的同事,全都在巴黎!他们可能正在被屠杀!每多等一分钟,就可能有更多人死去!我们应该立刻组织侦察小组,轻装进入,至少摸清边缘地带的情况,寻找幸存者!”
“说得轻巧!”雷纳德哼了一声,“你知道里面什么情况?万一迷雾有腐蚀性?万一有大量异种生物?我们这点人进去,迷失方向都是轻的!”
“那就分批!派两三个人进去探查,其他人留守建立据点!”马库斯激动地上前一步,“我们不能就在这里干看着!”
“你这是拿队员的生命冒险!”
“呆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才是对巴黎那些等待救援的人犯罪!”
两人越说越激动,声音在寂静的码头回荡。其他队员也分成了几派。
“好了好了,两位,都冷静点。”一个带着些微无奈笑意的女声插了进来。玛丽·卡塞尔从维克多身边走过去,站到了两人中间。
她没穿圣殿的标准制服,而是一身利落的猎装,栗色长发扎成马尾,脸上带着试图缓和气氛的笑容:“雷纳德队长谨慎没错,马库斯担心亲友也人之常情……现在吵翻天也没用,不如我们折中一下?先派个使魔进去看看?或者用绳索牵引的探测器?”
她转过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维克多:“小维克,你有什么想法?你鼻子灵~感觉这雾最‘冲’的是什么?”
维克多瞥了她一眼,言简意赅:“臭味,还有各种血腥味……”
“看吧,里面很危险。”玛丽摊手,“所以我们更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对吧?我建议我们先建立外围观测点,同时准备一些防护的简易护符。等后续队伍一到,我们就组织有防护的小组进行短距侦察,马库斯,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你是熟悉情况的,你的价值不是第一个冲进去送死,而是给我们当向导,救出更多人,明白吗?”
玛丽的话合情合理,语气也诚恳,让马库斯的激动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雷纳德虽然脸色依旧不好看,但似乎也认可了先建立据点和准备防护的建议。
然而,就在紧张气氛看似要缓和时,马库斯看着近在咫尺、翻腾不休的迷雾,想到生死未卜的妻儿,那股焦虑和无力感再次冲垮了刚刚建立的理智。
“但是,我等不了了!”他低吼一声,猛地转身,竟然朝着雾气边界冲去!“我就看一眼!就看看边缘是什么情况!”
“马库斯!回来!”雷纳德大惊,下意识地追了上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队员擅自行动,尤其是在这种危险环境下。
两人前一后,几乎同时跨过了那条无形的边界,身影瞬间被浓雾吞没。
码头上的众人瞬间僵住。
“该死!”玛丽骂了一句,就要往前冲,但维克多比她更快,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等等。”维克多的声音极冷,单片眼镜死死盯着雾气。
几秒钟后,雾气中传来了声音。
起初是压抑的、模糊的争吵,但很快变成了充满暴怒的嘶吼!
“——你他妈一直就想让我送死!好独占功劳!”
“——不听命令的废物!你这种蠢货活着也是拖累!”
肉体撞击声、怒吼、金属摩擦声——他们动手了!
“糟了!”艾米丽脸色发白,“他们被影响了!”
“快劝架!”另一名队员喊道,和另外两人一起冲向雾气。
“别冲动!可能拉不回来的!”玛丽试图阻止,但已经晚了。
那三人踏入雾气之后身影模糊。
随后,迷雾中的队员表情扭曲起来,互相怒目而视,平时训练中积攒的竞争、小小的摩擦,此刻全部化为恶毒的指责和汹涌的怒火,他们也扭打在一起。
混乱在雾气边缘爆发,短短十几秒,冲进去的五个人已经陷入混战,出手狠辣完全不顾同僚之情。
“这雾……会迷惑人心。”维克多迅速判断,松开了拉着玛丽的手,准备上前。然而,玛丽的动作比他更快————
“都给我——停下!”她一声清叱,没有踏入雾气,而是从腰间的一个小包里迅速抓出一把银白色的粉末,朝着雾气边缘混战的几人猛地一撒!
粉末在接触雾气的瞬间,爆发出柔和但坚定的乳白色光芒,仿佛一小片月光刺入了污浊的泥潭……混战中的几人动作齐齐一顿,脸上的疯狂神色出现了瞬间的茫然。
就是这一瞬的间隙,玛丽如同猎豹般窜出,但她没有完全进入雾气,而是脚尖点在边界线上,手臂以惊人的速度和精准度探入雾中,一手一个,抓住离她最近的两个人的后领,猛地向后一拽!
噗通!噗通!
两个被拽出来的人摔在码头坚实的木板上,剧烈咳嗽,眼神还有些涣散,但那股疯狂的怒意正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后怕。
玛丽毫不停歇,如法炮制,又迅速将另外两人拉了出来。只剩下雷纳德和马库斯还在雾气深处扭打,而且似乎越打越远。
“维克多!”玛丽回头喊道,额角已经见汗,显然刚才的动作消耗不小。
维克多没有废话,他向前踏出一步,要往前。
【喂,小子,确定要进去?这雾可是……】 巴尔的声音带着玩味。
维克多不理它,他没有像玛丽那样取巧,而是直接迈步,踏入了翻腾的黄绿色雾气之中。
迷雾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维克多视野中的雾气稍微淡了一些,他能看到前方不远处:雷纳德和马库斯正像野兽一样撕打在一起,脸上都是血,眼神疯狂。
他快步上前,没有拔刀,而是双手成刀,精准而用力地劈在两人的后颈。
两人身体一软,昏倒在地。
维克多一手一个,像拖麻袋一样,将他们拖出了雾气边界。
码头上,被玛丽拉出来的四人已经基本恢复神智,正心有余悸地看着那诡异的雾墙,看到维克多将队长和马库斯拖出来,连忙上前接应。
玛丽检查了一下两人的状况,松了口气:“只是昏过去了,应该没事。”她站起身,看向维克多,眼神有些复杂:“你……完全没受影响?”
维克多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风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重新投向那无声翻滚、仿佛拥有生命的巨大雾墙。
他的单片眼镜反射着微弱的天光,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
玛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的轻松神色也彻底消失了,她踢了踢脚下昏迷的雷纳德,叹了口气。
“这下好了……队长就先躺了。”她看向维克多,又恢复了那略带调侃的语气,“看来这趟法国之旅,得指望你了,靠谱的师弟?”
维克多沉默地转过身,开始检查昏迷队友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