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成小餐馆的安全屋内部，此时厚重的窗帘全部拉死，仅靠一盏煤油灯提供昏黄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煎洋葱和廉价烟草的味道，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巴吉斯·勒菲弗教授趴在临时充当工作台的油腻餐桌上，鼻梁上的眼镜几乎贴到了面前摊开的几张手绘图纸和一堆拆解得七零八落的通讯器零件上。
布满老人斑的手指捏着一把精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一个小巧铜线圈的角度，额头上渗出汗珠，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专注和挫败。
“不行……还是不行。”他放下镊子，摘下眼镜，用衣袖擦了擦镜片上并不存在的雾气，声音里透着疲惫。“所有常规频段都被彻底屏蔽了……它不仅仅是屏障，还会信息吞噬。我们发送出去的电波，根本不可能穿透它几公里。”
埃洛伊丝·杜兰德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块干硬的黑麦面包，小口啃着，浅绿色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角落里那台沉默的备用电报机。
少女猎魔人学徒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握紧面包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也就是说，我们就像被关在一个大玻璃罐里的虫子，外面的人根本听不到我们的喊叫？”她的声音还算平静，带着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漠然，那是用专注压抑恐惧后的结果。
“更糟。”巴吉斯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扫过图纸上那些复杂的符文和算式，“玻璃罐至少是透明的，而在这个‘罐子’里，我们连罐壁外一厘米的情况都看不清。求救信号很可能石沉大海了。我们现在是真正的孤军……”
安全屋的负责人，餐馆老板马塞尔——一个秃顶、大腹便便、总是系着脏围裙的前圣殿后勤人员——正絮絮叨叨地在厨房区域清点所剩无几的罐头：“只剩下三罐沙丁鱼，一罐鹰嘴豆，面粉倒是还有点，但没鸡蛋了……该死的，早知道上次补给多要些黄油……我说教授，你们圣殿的预算是不是都拿去擦那些银盘子了？”
他的唠叨成了这压抑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虽然烦人，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日常感”。埃洛伊丝甚至开始觉得，听老板抱怨物资短缺比思考如何突破这绝望的通讯封锁要轻松得多。
至少，那说明他们还活着，还在为“明天吃什么”这种平凡的问题发愁。
然而。
马塞尔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不是话说到一半的自然停顿，而是像被人猛地掐住了脖子，所有声响瞬间消失……
埃洛伊丝几乎在声音消失的同一瞬间转过头，然后浅绿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厨房门口，马塞尔老板背对着他们，胖胖的身体僵硬地站立着。然后，他缓缓地、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向后仰倒，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已经涣散，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而他的喉咙上，开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伤口边缘不是利器切割的整齐，而是带着撕裂和……啃咬的痕迹。
鲜血正汩汩涌出，迅速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暗红。
就在他倒下的地方，厨房的阴影中，缓缓“流淌”出了什么东西————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团不断蠕动、融合又分离的黑色污泥，表面偶尔浮现出类似眼睛或嘴巴的孔洞，又瞬间消失，它移动时悄无声息，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以及一种冰冷的、对一切活物饱含恶意的气息……
“食腐者！”巴吉斯教授的低吼打破了死寂。
他猛地站起，动作快得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把抓住埃洛伊丝的手腕。“走！后门！”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那团“黑影”骤然加速，如同离弦的黑色利箭，朝着他们扑来！同一时刻，餐馆临街的窗户传来令人牙酸的玻璃碎裂声，更多扭曲畸形，难以名状的影子从迷雾中涌入！
安全屋，沦陷了！
巴吉斯拉着埃洛伊丝冲进狭窄的走廊，撞开后门，扑入外面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黄绿色迷雾中。
寒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和疯狂的气息灌入肺部，埃洛伊丝剧烈咳嗽起来，但脚下丝毫不敢停下。
“这边！”巴吉斯对这片区域似乎很熟悉，即使视线极差，他仍能凭借记忆和脚下路面的触感，拖着埃洛伊丝在小巷中疾奔。
身后，令人毛骨悚然的滑动声、黏腻的蠕动声，以及非人类的嘶嘶声紧追不舍。
“教、教授……”埃洛伊丝喘着气，肺部火辣辣地疼。
“听着，埃洛伊丝！”巴吉斯的声音在奔跑中显得断断续续，却异常严肃，“你是最后的希望！你是我们发出信号的署名者，伦敦分部知道你的名字！只要你能活着出去，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把我们的观察……告诉外面！圣殿才能做出正确的应对！”
“什么最后的希望？我们一起逃出去！”埃洛伊丝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巴吉斯没有回答。
他猛地拐进一条更窄的死胡同，将埃洛伊丝推到一堆废弃木箱和墙壁形成的狭窄夹角里。这里几乎被杂物完全遮挡，仅容一人蜷缩藏身。
“教授？！”
巴吉斯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由黄铜和某种暗色水晶构成的简陋装置，装置中心的水晶正在发出极其微弱不稳定的脉动红光。
“我这些年……一直在研究帷幕波动。”巴吉斯语速极快，一边调试装置，一边盯着胡同口逼近的诡异阴影，“这个装置，能模拟出强烈的、不稳定的帷幕裂隙波动……对那些依赖帷幕能量或对波动敏感的神秘种，就像黑暗中的灯塔…… irresistible。”
他抬起头看向埃洛伊丝，镜片后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充满了愧疚、决绝以及一丝如释重负：“我很抱歉，孩子。让你承受这些……但这是唯一能引开它们，让你有机会活下去的办法。”
“不！教授！我们可以一起——”
“我跑不动了，埃洛伊丝。”巴吉斯打断她，露出一丝苦笑，指了指自己微微发抖的、受过旧伤的左腿，“而且，我的‘惭愧’……或许能让我保持清醒跑得更远一些，为它们提供更持久的‘诱饵’。”
他不再给埃洛伊丝反驳的机会。用力按下了装置侧面的一个按钮。
嗡——
一声低沉、几乎感觉不到、却直刺灵魂深处的震颤从装置中发出，中心水晶的红光瞬间变得刺眼而狂暴！
胡同口那些逼近的暗影食腐者，以及其他从雾中浮现的、形态各异的不明生物，动作齐齐一滞。
随后，它们所有“感知器官”——如果那能称为器官的话——都齐刷刷地“盯”向了巴吉斯手中的装置，发出了混合着贪婪与狂躁的嘶鸣。
“记住！活下去！把情报带出去！”巴吉斯最后深深看了埃洛伊丝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猛地转身，朝着胡同深处、迷雾更浓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起来！
“教授——！”埃洛伊丝几乎要冲出去，但理智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脚。
装置发出的异常波动如同最美味的饵食，所有追击而来的、以及在附近游荡的诡异生物，都被彻底吸引了————它们发出兴奋的嚎叫，汇成一股令人胆寒的黑色洪流，争先恐后地追着那个奔跑的、举着红光装置的佝偻背影，涌入迷雾深处。
脚步声、嘶吼声、黏腻的蠕动声迅速远去，最终被浓雾吞噬，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窄小的藏身处，埃洛伊丝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皮肉里……
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手背，顺着指缝流下，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像受伤幼兽的哀鸣。
她看着教授消失的方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黄绿色迷雾，仿佛一张巨口，吞噬了那个脾气古怪却在最后关头选择牺牲自己的老人……
无能……废物！她在心中疯狂地咒骂自己。如果不是她太弱，如果她是个正式猎魔人，如果她能战斗……教授或许就不用……
但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教授的牺牲换来了她宝贵的喘息之机。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把情报带出去。这是教授用生命赋予她的使命。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擦干眼泪，调整呼吸，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
她需要等待，等那些被引走的怪物走远，然后再想办法离开这片区域，寻找新的藏身点，或者……尝试独自穿越迷雾。
就在她努力规划下一步时，杂乱的脚步声和充满暴怒的吼叫声，突然从巷子另一端传来！
“妈的！那帮家伙躲到哪里去了？！”
“找！把这片翻过来也要找到！他们肯定藏了粮食！”
“圣殿那帮骗子呢？不是说会保护我们吗？他们人呢？！”
几个衣衫褴褛、面目狰狞的男人冲进了小巷。
他们手里拿着撬棍、菜刀之类的武器，眼睛布满血丝，显然也深受迷雾影响，被放大了心中的暴戾和对“异类”的仇恨。
其中一人目光扫过杂物堆，猛地定格在埃洛伊丝露出的半截靴子和深蓝色学徒制服的下摆上。
“嘿！看这儿！”他嘶哑地喊道，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笑容，“圣殿的骗子！穿蓝衣服的！”
其他人立刻围了过来，充满敌意和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埃洛伊丝藏身的位置。
“圣殿……你们不是知道怎么对付这些怪物吗？为什么让雾进来？为什么不管我们？！”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叔咆哮着，认出了她制服上的徽记。
“把食物交出来！把安全屋的位置说出来！不然……”
他们挥舞着武器，一步步逼近。
埃洛伊丝的心脏骤然缩紧，教授用生命引开了非人的怪物，而她却要面对被疯狂吞噬的同胞。
在第一个人的手即将碰到遮蔽物时，埃洛伊丝猛地从藏身处窜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朝着巷子另一端、朝着迷雾更深处，头也不回地拼命逃去！
“站住！”
“抓住她！”
身后传来愤怒的吼叫和急促的脚步声。
又要跑，而且这一次只剩下她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