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瓦尔河谷以南的索洛涅地区。
这里本该是平缓起伏的森林与牧场,点缀着古老的城堡和宁静的村落。
但此刻,它只是那片吞噬了整个法国北部的迷雾的中心——最浓稠、最黏腻、散发着最深沉恶意的那一部分。
在这片区域的中心,伫立着一座不应存在于世的高塔。
它通体漆黑,看不出是石材还是金属,表面没有任何缝隙或接合痕迹,仿佛是从大地深处直接生长出来的巨大黑色荆棘,扭曲着刺入被迷雾遮蔽的天穹……塔身散发着微弱令人不安的脉动,如同某种庞大生物缓慢搏动的心脏。
塔周围的土地是彻底的死寂的,没有植物,没有昆虫,也没有动物。甚至连雾气在这里都仿佛变得粘稠,缓慢地环绕塔身旋转,如同臣服的信徒。
塔的最高层,是一个圆形穹顶大厅。
没有窗户,光源来自地面上蚀刻出的巨大、繁复的魔法阵,每一道线条都以活银填充,散发着冰冷、恒定、如同月光般的苍白光芒。
魔法阵的核心处,摆放着一具水晶棺椁。
棺椁内,躺着一个人。
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那是一具干尸,皮肤紧贴在骨骼上,呈现出羊皮纸般的灰褐色,空洞的眼窝和微张的嘴仿佛还在发出无声的尖叫。
它身无寸缕,胸口的位置有一个被烧穿的焦黑破洞,边缘隐约可见某种太阳状的徽记。
一个男人跪在棺椁旁。
尼莫德。
他看起来已经三十八岁了,但看起来实际年龄或许要更老。
曾经的金发如今已是斑驳的灰白,梳得一丝不苟,却难掩发际线的后退。脸庞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轮廓,但被深刻的法令纹和眉间川字纹切割得疲惫而严厉。他穿着一身剪裁考究但样式古老的黑色礼服,像是某个早已没落贵族家族的家主服,袖口和领口磨损得厉害。
他的双手,正轻轻按在水晶棺盖上。
那双手的皮肤却已松弛,指关节略微粗大,手背上浮现着淡淡的青色血管。一道道暗红色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着的诡异纹路,正从他的袖口延伸到手背,再顺着手臂向上蔓延,隐没在衣物之下——那是“雾之恶魔”,它被强行束缚在他的体内。
他凝视着棺中的干尸,眼神是近乎偏执的温柔,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
回忆如同不请自来的毒蛇,再次钻入他的脑海————
二十四岁,背叛之年。
他是尼莫德·德·拉维尔,拉维尔家族最小的儿子,拥有俊美容貌、聪慧头脑和对艺术过人的鉴赏力。家族需要的是能在政界或商界开疆拓土的继承人,而不是一个整天泡在画廊和音乐厅、还会写些“无用”诗歌的梦幻者。
一场精心设计的丑闻,一份伪造的债务文件,一次冷酷无情的家族会议。
他被剥夺了姓氏、继承权和一切财产,像扔垃圾一样被逐出了那座他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冰冷豪宅……
雨夜,巴黎肮脏的巷口里,他蜷缩在垃圾桶旁,雨水混合着屈辱的泪水流下,就在他以为生命将这样卑微地结束时……
一把黑色的雨伞撑在了他头顶。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在黯淡街灯下,却仿佛散发着圣洁光芒的脸。
奥菲斯。
她穿着朴素的修女服,黑色头巾下露出几缕亚麻色的卷发,蓝色的眼睛像宁静的湖泊,带着纯粹的怜悯和善意。
“先生,你需要帮助。”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将他带回了她所在的小小收容所,给了他干净的衣服、热汤和一张虽然简陋但干燥温暖的床铺。
她没有问他的过去,只是默默地提供帮助……在那些最黑暗、最自我怀疑的日子里,是奥菲斯的存在,让他相信这个世界或许还有一点点温暖值得留恋。
爱情,在最不可能发芽的土壤里,悄然滋生了……
他爱上了这位善良的修女。
而奥菲斯,尽管恪守着戒律,眼神中却也渐渐有了不一样的温度。他们会在一起读诗,虽然她总是不好意思,但她会仔细欣赏他为她画的肖像,也会听他讲述那些在旁人看来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段时光,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的亮色。
他以为,或许可以这样,以新的身份,和奥菲斯一起,在这个小小的、充满慈悲的角落里,度过余生。
直到那天————
奥菲斯罕见地主动邀请他,说想带他去一个“对她很重要的地方”。
她的神情有些紧张,有些期待,又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没有多想,满心欢喜地跟随。
他们穿过了大半个巴黎,最终来到城市边缘一片荒废的墓园深处。
在那里,隐藏着一座极其古老、甚至有些阴森的小教堂……
教堂的建筑风格诡异,糅合了早期基督教、某种异教图腾甚至更古老的神秘符号,与奥菲斯平时服务的那个朴实温暖的小教堂截然不同。
奥菲斯牵着他的手,走进教堂。
里面没有长椅,没有圣像,只有地面上一个巨大的、用深色颜料绘制的日轮图案,以及图案周围跪伏着的一个身影——他穿着朴素的白袍,兜帽遮住了脸。
尼莫德感到了不安,但奥菲斯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说:“别怕,尼莫德。这是……我的‘家’。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在这时,那个穿着白袍、袖口绣着金色日轮的主教从阴影中走出。
他的声音苍老而威严:“带来了吗,奥菲斯?‘容器’。”
奥菲斯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松开了尼莫德的手,退后一步,低下了头:“是的,主教大人。他……很纯净,是合适的祭品。”
祭品?容器?
尼莫德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向奥菲斯————
他看到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陈旧的地砖上。
“不……奥菲斯,这不是真的……”他喃喃道。
白袍主教没有理会他,开始用古老晦涩的语言吟唱。地面的日轮图案亮起了炽热的光芒,尼莫德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束缚,拖向图案的中心。
那里,似乎连接着某个浩瀚、灼热、充满无尽威严与……贪婪的存在。
他明白了。
这些自称“日神信徒”的人,需要一個特定的纯净的灵魂作为容器和祭品,来引导他们所信奉的“日神”力量降临。
而他,这个被爱人带来的、满怀爱意与信任的傻瓜,就是那个完美的祭品。
绝望淹没了他。
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背叛。
就在仪式光芒最盛、他的意识即将被那浩瀚存在吞噬的瞬间,一个身影猛地扑了过来,挡在了他和日轮中心之间。
是奥菲斯。
她脸上的泪水未干,蓝色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决绝和……解脱。
“对不起,尼莫德……对不起……”她用口型说道,然后,代替他,承受了那降临的力量。
刺目的白光吞噬了她。
那浩瀚存在似乎对容器突然被“污染”感到不悦——奥菲斯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愧疚和牺牲的决意,这与纯净的祭品已有不同。
降临只持续了数秒……
光芒散去。
奥菲斯躺在地上,曾经鲜活美丽的躯体,在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命力————变成了一具狰狞的干尸。
她的灵魂,在那浩瀚意志的轻轻一触下,已然彻底湮灭,连残渣都不剩。
白袍主教发出惊恐和愤怒的低语,迅速消失在阴影中,留下尼莫德抱着那具迅速冰冷、干枯的躯体,在空旷诡异的教堂里,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那一天,尼莫德·德·拉维尔彻底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被仇恨、悔恨和执念驱动的幽灵!
他焚烧了那座教堂,处理了奥菲斯的遗体,然后开始疯狂地接触一切与神秘学相关的知识。
他变卖了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购买禁书,拜访隐士学者,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加入那个在欧洲地下神秘学界臭名昭著、以禁忌研究闻名的“阿西卡研究院”……
为了力量,为了知识,为了那个疯狂的目标——逆转生死,找回他被夺走的、唯一的光!!
多年后,他带着从研究院叛逃时窃取的几项核心成果和满身的罪孽,逃了出来。
他找到了记载中“暴食”恶魔格莫瑞,以自身为牢笼和枷锁,用研究院的技术和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强行将这只代表着“无尽吞噬”的古老恶魔封印进了自己体内。
【……你会付出代价的……厄里倪厄斯之子……】恶魔没有反抗,它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的确付出了代价:生命力被急速消耗,身体过早衰老,灵魂时刻被的低语和欲望侵蚀。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因为格莫瑞的力量,配合他从阿西卡带出的、涉及灵魂本质与时间回响的禁忌技术,理论上……可以做到。
现在,就是验证理论的时刻。
尼莫德深吸一口气,压制住体内恶魔因感应到庞大仪式能量而传来的躁动低语。
他双手离开棺盖,开始以极稳的节奏和精准的魔力输出,激活地面上那覆盖了整个大厅的复活法阵。
活银的线条逐一亮起,苍白光芒越来越盛,最终汇聚到水晶棺椁上……棺内的干尸被光芒包裹。
时间一点点过去。
尼莫德的额头渗出冷汗,灰白的鬓角被汗水浸湿。维持这个法阵,同时压制体内的格莫瑞,消耗巨大。
但他眼中只有棺椁。
干尸灰褐色的皮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弹性与光泽,渐渐变得白皙……空洞的眼窝里,组织再生,缓缓形成如同宁静湖泊的眼眸……干枯的亚麻色头发变得丰盈卷曲,披散在肩头……身躯重新变得饱满,胸口那致命的焦黑破洞也消失无踪,只留下光滑的酮体。
一个活生生的、与他记忆中分毫不差的奥菲斯,静静地躺在光芒中。
仪式光芒渐渐收敛。
水晶棺盖无声滑开。
躺在阵眼中的“奥菲斯”,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那双令人爱慕的湛蓝色眼睛……
她眼神初时有些迷茫,仿佛沉睡了太久,不适应光线和……存在本身。
她转动眼珠,有些僵硬地看向跪在一旁,正屏住呼吸、用几乎贪婪和卑微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男人。
尼莫德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胸腔。
他看到了那熟悉的眼睛,熟悉的容貌……是她,真的是她!
但随即,一阵恐慌攫住了他。
他看着自己按在棺椁边缘的手——皮肤松弛,指节粗大,手背爬满暗红纹路和青色血管。
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刻满皱纹、鬓角斑白的脸颊……
奥菲斯依旧美好如初,仿佛时光在她身上停滞在了二十四岁那个雨夜……
而自己呢?十几年的疯狂研究、与恶魔共生的侵蚀、仇恨与执念的煎熬……早已让他面目全非。
她……还能认出他吗?会害怕这个苍老、怪异、浑身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男人吗?
“奥菲斯……”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你……还记得我吗……?”
大厅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地面上残余的魔法阵发出极其微弱的嗡鸣,以及尼莫德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躺在阵中的“奥菲斯”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才将焦距对准他。
她的眼神依旧迷茫,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尼莫德感到一阵冰冷的绝望从脚底升起。
不……难道失败了?难道归来的只是一具空壳?难道……
“……尼,尼莫……德?”
或许是太久没有说话了,一个极其轻微、带着不确定和些许沙哑的声音,终于从她口中吐出。
尼莫德猛地一震,呼吸骤然急促,几乎要喘不上气。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她记得!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是奥菲斯!是他的奥菲斯回来了!
他强压下扑过去紧紧拥抱她的冲动,生怕惊吓到她————
他的眼眶发热,声音哽咽:“是……是我,奥菲斯。是我。”
他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散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别怕……我们……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保证!”他几乎是耳语般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和一种偏执。
“奥菲斯”看着他,湛蓝色的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致的困惑、恐慌,以及……愧疚。但这丝异样被她迅速掩藏在重新浮现的、略显空洞的迷茫之下。
“你……很累了吧?”尼莫德察觉她似乎有些怔忪,连忙说,“先好好休息。这里很安全,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你……”
他帮她整理了一下修女服的领口,动作笨拙却温柔,“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慢慢说……好吗?”
“奥菲斯”顺从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尼莫德这才如释重负,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景象刻入灵魂深处。
然后,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大厅边缘的一扇门,在关门离开前,他回头又望了一眼。
他的“奥菲斯”静静地躺在法阵中央,睁着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望着穹顶,表情安静,看不出悲喜。
足够了。
只要她回来了,就够了。
厚重的黑曜石门在尼莫德身后无声关闭,将大厅重新归于寂静和苍白光芒之中。
门关上的瞬间,躺在阵中的“奥菲斯”或者说,占据着这具由恶魔之力与禁忌技术重塑的躯体的存在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坐了起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皙、完好、充满生命力的双手,眼神里没有喜悦,只有更深的迷茫和恐惧……
格利亚……
不是奥菲斯,是格利亚。
一个在法国南部乡下小教堂服务了二十年、平凡、虔诚、有些胆小的普通修女。
她记得自己最后的时刻:教堂起火,为了救一个被困在告解室的孩子,她被掉落的横梁砸中,火焰吞噬了她……
她应该已经死了,回归天父的怀抱……
但现在……她在这里,在一具不属于她的、年轻美丽的身体里,在一个诡异而恐怖的地方,面对着一个苍老可怕将她误认为另一个女人的男人……
脑海里,有一些不属于她的、破碎的画面和情感碎片:雨夜,伞,温暖的汤,诗歌,画板,牵手……还有那个男人的脸——年轻,英俊,充满爱意。
那是奥菲斯的记忆,那个真正应该回到这具身体里的灵魂。
奥菲斯的灵魂并没有回来……
这具身体里,只有她,格利亚,一个被错误召唤、强行塞进来的“替代品”啊……
刚才,当那个叫尼莫德的男人用那样卑微、渴望、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否还记得他时……格利亚怕极了。
她看到那双苍老眼睛里瞬间凝聚的、足以毁灭一切的疯狂和偏执。
她不敢想象,如果她当时摇头,或者说“不”,会发生什么。
所以,她利用身体里残留的、属于奥菲斯的最后一点记忆碎片和本能,模仿着,叫出了那个名字。
“尼莫德。”
她成功了。那个男人狂喜的样子,却让她心头的恐惧和愧疚如同野草般疯长……
她骗了他。
用他付出一切代价换来的希望,欺骗了他。
可她太害怕了。
害怕面对一个彻底崩溃的、掌握着可怕力量的疯子。
现在,他走了。
留下她一个人,在这冰冷苍白的光芒中,在这具美丽而陌生的躯壳里。
格利亚抱紧双臂,修女服下是健康的、温热的身体,但她只觉得彻骨的寒冷和孤立无援。
她是谁?
奥菲斯的躯壳?尼莫德的囚徒与慰藉?还是一个不该存在的、窃取了归来机会的幽灵?
泪水无声地从那双湛蓝的、属于奥菲斯的眼睛里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应该死去……
而与此同时,刚刚关上房门的尼莫德,背靠着冰冷的黑曜石门板,平复着激动的心绪。
忽然,迷雾传递来一丝模糊的信息。
在遥远的、迷雾笼罩的巴黎某处,出现了一个……异常的波动。
一个魔女?在这种时候,进入了他的领地?
尼莫德斑白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所有的温柔和脆弱瞬间隐藏————
他整理了一下礼服领口,那些暗红色的纹路在手背上微微发光。他迈开脚步,朝着高塔的下层走去,身影渐渐没入塔内更加深沉的阴影中。
塔外,无尽的迷雾,依旧缓慢而固执地,吞噬着法兰西的血肉与灵魂。
格利亚在石窗里看见这诡异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