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黏稠的黑暗包裹着他,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石子,偶尔被潮涌般的疼痛和窒息感推上浅滩,又迅速坠落。
散乱的记忆碎片胡乱漂浮:刺眼的红光、黏腻滑行的黑影、少女最后惊恐的眼神、自己踉跄奔跑时骨骼的抗议、以及最终跌入无尽黑暗的下坠感……
水。
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他干裂的嘴唇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一股清凉的细流小心翼翼地滋润着他几乎要冒烟的喉咙。
巴吉斯·勒菲弗教授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昏黄跳动的光晕。随后,光晕渐渐聚焦,变成了一盏悬挂在低矮石质穹顶上的简易提灯————
提灯的光芒照亮了一张年轻但严肃的男性面孔——黑发,五官轮廓分明,鼻梁上架着一副反光的单片眼镜,正俯视着他,眼神里带着评估和冷静的观察。旁边还有一张女性的脸,栗色头发扎成马尾,表情关切中带着干练。
不是埃洛伊丝。
不是那些怪物。
是……圣殿的人?他浑浊的大脑缓慢地处理着这个信息:对方身上有圣殿制式装备的痕迹,气质也符合。
“水……再给一点……”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像是砂纸摩擦。
拿着水壶的玛丽立刻又小心地喂了他几口,同时快速检查了一下他的脉搏和伤口,“心率偏慢,失血不少,但还算稳定。伤口包扎得很粗糙,但止血了……左腿有旧伤撕裂,需要更专业的处理。”她低声对旁边的维克多说。
维克多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教授脸上。“巴吉斯·勒菲弗教授?”
“是……是我……”教授艰难地确认,挣扎着想坐起来,被玛丽轻轻按住。
“别乱动,教授。您很虚弱。”玛丽说,又递给他一小块能量饼干,“慢慢吃一点。我们是圣殿的支援,从英国来的。我,是玛丽,这位是维克多·赫尔曼。”
支援?教授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像是溺水者终于看到了岸边的轮廓。
他啃着饼干,就着水艰难咽下,感觉冰冷的四肢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
“感谢……你们终于来了……”他喘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急切,“巴黎分部……全完了。一种未知的黄绿色迷雾,能激发人的负面情绪,引发大规模自相残杀……还有被吸引来的异种……我是和埃洛伊丝,一起逃出来的……”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分部的陷落,通讯的失效,以及他们如何逃到安全屋,又如何遭遇袭击,他如何用那个吸引帷幕波动异常的装置引开怪物,为埃洛伊丝创造逃生机会……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成功逃掉……”教授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和担忧,他抓紧了怀中那本染血的笔记本,“我必须找到她……她还只是个孩子……而且,她带着重要的……”
他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维克多等他平复,才用他那特有的、缺乏起伏的语调说:“圣殿已收到你们的求救信号,多个分部的支援正在集结或已经抵达外围。但迷雾有精神污染特性,我们暂时没有有效的防护手段,进入风险极高。”
玛丽补充道:“我们的小队在岸边也受到了影响,几乎内讧———这雾……很邪门。”
教授苦笑:“何止邪门……它像是有意识地在筛选……愤怒、嫉妒、怠惰……这些都是它的养料。”他看了一眼维克多,“你似乎不受影响?”
维克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找到幸存者,收集情报,是当前优先任务。你提到的猎魔人埃洛伊丝,我们会留意。”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但穿透力很强的女子呼救声,顺着地下通道复杂的回音结构,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救命——!有没有人——!”
声音带着惊恐和绝望,在死寂的骸骨迷宫中显得格外清晰。
维克多和玛丽对视一眼,瞬间进入战斗状态。
“声音来源,东北偏东方向,距离约一百五十米,有多个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维克多迅速判断,单片眼镜微微调整焦距,看向声音传来的黑暗通道。
“去看看。”玛丽拔出左轮手枪,对教授低声道,“教授,您留在这里,尽可能隐蔽。我们很快回来。”
“小心……”教授虚弱地嘱咐。
维克多和玛丽如同两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朝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潜去。通道曲折,骸骨墙壁在提灯光芒下投出诡异的影子。呼救声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狂乱的嘶吼和追赶的脚步声。
很快,他们在一个相对宽敞的交叉骨库看到了情景:四五个衣衫褴褛、眼睛血红、显然已被迷雾彻底催发暴怒的男人,正挥舞着棍棒和破拆工具,追赶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女子动作敏捷,在不断躲避攻击,但显然体力不支,眼看就要被逼入死角。
她的外貌有些特别,黑发黑眸,面容清秀,带着明显的东方人特征,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衣裤,此刻沾满了灰尘和污迹。
维克多和玛丽没有犹豫。玛丽抬手,精准的两枪麻醉,撂倒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人。维克多则如同鬼魅般切入,动作简洁高效,手刀、关节技,迅速将剩余三人击昏在地,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追赶者们瘫倒在地,昏迷不醒。
那女子惊魂未定地背靠着冰冷的骸骨墙壁,大口喘着气,看向突然出现的维克多和玛丽,眼中充满了惊愕和感激。
“谢、谢谢你们!”她用带着些微异国口音但流利的英语说道,声音还有些发抖,“我……我以为我死定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玛丽收起枪,警惕地打量着她。
一个东方女子,独自出现在巴黎地下墓穴深处?这太不寻常了……
女子平复了一下呼吸,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物,神情似乎镇定了一些。
“我……我是被人委托,来这里带路的。”她解释道,眼神有些闪烁。
“带路?给谁带路?委托你的人是谁?”维克多直截了当地问,目光锐利如刀。
女子似乎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了视线。
“我……我不能说太多。委托我的人说,如果遇到清醒的、有能力的人,就带他们去一个地方,见……想见的人。”她说到这里,目光似乎无意地、飞快地扫过维克多,然后迅速垂下眼帘。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维克多和玛丽的眼睛。两人心中疑窦更生。
“想见的人?”玛丽挑眉,“谁知道我们想见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没有恶意。”女子抬起头,表情认真,“请相信我。如果我想害你们,刚才就不会呼救,或者……我可以有别的做法。我只是……完成委托。”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看起来一点也不可疑,所以看起来太可疑~】就连进入迷雾后不怎么说话的巴尔也说了话。
维克多和玛丽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女子身上没有明显的魔力或异种气息,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
但她的话充满了谜团。
“带路?去哪里?”维克多问。
女子指向一条更加狭窄、几乎被坍塌碎石和朽烂木板半封住的岔道:“那边,不远。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去看看,还是置之不理?在目前这种情报严重缺失、又急于找到其他幸存者和出路的情况下,任何线索都值得警惕地探究。
维克多最终点了点头。“带路吧。”
他们返回叫上了勉强能行走的巴吉斯教授,跟着这个神秘的东方女子,走进了那条几乎被遗忘的岔道。
通道越来越窄,地势似乎在缓缓上升。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泥土和湿气,骸骨墙壁逐渐被粗糙的原始岩壁取代……
走了大约十分钟,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相对空旷、像是小型天然石室的地方:石室顶部有裂缝,隐约透下极其微弱的、被地面迷雾过滤过的灰白光线。
女子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石室中央的地面。“就是这里了。”
“这里?”玛丽环顾四周,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见谁?”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后退了几步,目光平静地看向地面。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突然从他们脚下传来!整个石室的地面剧烈震动,碎石簌簌落下!
维克多瞬间将教授拉到身后,玛丽举枪瞄准地面声音来源。
只见石室中央那片相对平整的岩石地面,在巨响中猛地向上凸起、裂开!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力量从下方狠狠撞击!岩石碎裂,尘土飞扬,一个不规则的洞口伴随着大量碎石和骨渣轰然出现!
洞口下方,隐约传来几声惊呼和咳嗽声。
然后,在弥漫的尘土和依旧翻涌的迷雾中,几个人影从新炸开的洞口里,有些狼狈地爬了上来。
当灰尘稍微散去,双方看清彼此时,空气仿佛凝固了。
维克多,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黑发身影——虽然此刻沾满灰尘和蛛网,但那双标志性的淡紫色眼眸和脸上的神情,他绝不会认错。
桑宁·摩根。
桑宁也惊呆了,她拍了拍头上的灰,看着不远处的维克多和玛丽,还有他们身后那个狼狈的秃顶老教授,脱口而出:“维克多?还有?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紧随桑宁身后爬出来的,是埃洛伊丝。
她灰头土脸,一眼就看到了被维克多护在身后的巴吉斯教授,瞬间瞪大了浅绿色的眼睛,失声喊道:“教授?!您还活着!太好了!”她激动得几乎要冲过去,但被旁边的弗朗索瓦拉了一下,示意她注意环境。
接着,月影小心地将普忒里斯托举上来,然后自己矫健地跃出。吸血鬼族长弗朗索瓦也气喘吁吁地爬了出来,看着对面又多出来的两个圣殿猎魔人和一个死而复生的教授,一脸茫然。
【噢哦,看看我们的组合~】,巴尔来了兴致。
小小的天然石室里,此刻聚集了堪称史上成分最复杂的“冒险小队”:魔女、圣殿猎魔人、吸血鬼族长、狼人、盲女、神秘学教授……也许……还有一个恶魔?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和滑稽————
桑宁顾不上整理仪容,快步走到维克多面前,依旧满脸不可思议:“你们从英国来的?怎么找到这下面的?还有,教授怎么和你们在一起?”
维克多简短地回答:“支援。遭遇迷雾,分散了……然后救下教授。被一名女子引路至此。”他说话的同时,目光迅速扫过桑宁身后的“新成员”——狼人、吸血鬼、陌生的盲女……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女子?”桑宁一愣,看向维克多身后,“什么女子?”
维克多和玛丽立刻转身,看向刚才那东方女子站立的位置——
空空如也。
只有冰冷的岩石和飘散的灰尘。那个神秘的带路女子,如同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玛丽迅速检查了周围,脸色凝重:“没有脚步声,没有魔力波动……就这么不见了?这怎么可能?”
巴吉斯教授也难以置信地摇头:“我……我完全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女子是谁?她为什么要把他们引到这里,恰好与桑宁一行人“汇合”?是巧合,还是精心设计的安排?
疑问如同地下墓穴的黑暗,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与此同时,遥远的加莱港口外围,迷雾的边缘。
一个扎着双马尾、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黑发白瞳小女孩,正蹦蹦跳跳地走在一艘搁浅的废弃驳船甲板上。
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银白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孩童般的天真和某种深不见底的趣味。
她的身后,静静跟着一个身影————正是那神秘的东方女子。
此刻,她脸上已经戴上了一个没有任何五官、光滑如镜的纯白色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和特征。
小女孩——欢愉魔女——回头瞥了一眼跟上来的女子,用清脆的嗓音调侃道:
“怎么样怎么样?见到你心心念念的‘救世主’啦?感觉如何?我觉得那人一脸冰块,一点意思都没有~”
戴着面具的女子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跟上她的步伐,步伐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
“嘛,没反应就算了。”欢愉魔女无所谓地耸耸肩,蹦跳到船头,望着前方无边无际、缓慢推进的黄绿色雾墙,白瞳中闪过一丝玩味,“反正‘舞台’已经搭好了,演员们也差不多到齐了。接下来……”
她转过身,对着面具女子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却无温度:
“走吧,我亲爱的‘未来魔女’小姐~你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呢。距离开场,可没多少时间咯~”
戴着白色面具的女子微微颔首,身影如同融入背景般,变得模糊不清。
两人一前一后,悄然隐入港口废墟更深的阴影与迷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被搅动的雾气,缓缓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