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文学社的第三周周二,我像往常一样推开第三活动室的门,却意外地撞见了一幅愁云惨淡的画面。
活动室中央,几个纸箱散乱地堆着,里面塞满了泛黄的旧书,空气中弥漫着比平时浓烈十倍的陈旧纸张和灰尘的气味。三岛学姐罕见地没有在泡茶,而是蹲在箱子旁,眉头微蹙地看着一本封面几乎脱落的硬皮书。佐藤前辈正对着一个纸箱龇牙咧嘴,铃木葵则捏着鼻子,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另一箱书。连总是置身事外的吉田步美,也站在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片混乱。
“这是……怎么了?”我愣在门口,迟疑地问道。
三岛学姐抬起头,看到是我,露出一丝苦笑:“乙坂君,你来了。抱歉,今天有点混乱。这些是学校仓库清理出来的旧书,说是我们文学社‘或许用得上’,就都送过来了。”
佐藤前辈哀嚎一声,拿起一本边角被水浸过、书页黏连在一起的书:“这叫‘用得上’?这简直是文物修复现场!我看大部分都只能当废纸处理了!”
“轻点!”铃木葵惊呼,“你看,你一抖,好多书页都掉下来了!哎呀,灰尘!”
“啊,抱歉抱歉!”佐藤前辈慌忙停下动作,却差点碰倒旁边的箱子,引得铃木葵又是一阵惊呼。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我看着这堆散发着霉味和沧桑感的“宝藏”,心里也暗暗叫苦。本以为今天又能悠闲地喝茶看书,没想到摊上这么个体力活兼脏活。
“总之,我们先初步整理一下吧。”三岛学姐拍了拍手上的灰,试图恢复镇定,“把明显破损无法阅读的、以及内容完全不合适的先分出来。剩下的,我们再挑选看看有没有值得收藏的。”
任务分配下来:佐藤前辈负责把沉重的箱子搬到指定区域;三岛学姐和铃木葵负责初步筛选;我和吉田步美,则被安排处理那些被判定为“待处理”的书籍——要么打包准备丢弃,要么暂时堆放。
吉田步美默默走到“待处理”区旁,拿起一本书,快速而专业地检查书脊、内页,判断是否还有修复或阅读价值,动作轻巧得几乎没有扬起什么灰尘。她偶尔会拿起某本书,仔细端详片刻,然后才轻轻放入不同的纸箱,仿佛在举行某种无声的仪式。
我学着她的样子开始整理,但笨手笨脚,不是碰倒了小书堆,就是被突然窜出的蜘蛛吓得一哆嗦。相比之下,吉田那高效而沉静的姿态,让我感觉自己像个破坏者。
“喂,乙坂!小心点啊!”佐藤前辈搬着一个新箱子过来,看到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喊道,“这些书虽然旧,但也是书啊!”
“对……对不起!”我脸一热,更加窘迫。
不对,刚才是谁嫌弃这些东西是废纸来着?
————
十几分钟后,正当我费力地想将一摞厚重的法律典籍搬起来时,脚下不小心绊到了摊开的绳子,一个趔趄,手一松——“哗啦!”
那摞书重重地砸在地上,彻底散了架。更糟糕的是,它们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旁边吉田刚刚分好类、准备暂时保留的两小堆书上。
一瞬间,原本井然有序的“待处理区”变得一片狼藉,不同类别的书混在一起,几本脆弱的旧书甚至出现了新的裂痕。
活动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看着眼前的混乱,大脑一片空白,脸上火辣辣的。
“对……对不起!吉田同学,我……”我慌忙道歉,手足无措地想立刻把书捡起来重新分好,却因为心急,反而把局面弄得更乱。
吉田步美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堆被打乱的书,嘴唇抿得紧紧的。我看不到她的眼神,但能感觉到一种低气压在她周身凝聚。她蹲下身,一言不发地开始重新整理,动作比之前更快,也更……用力?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佐藤前辈叹了口气:“乙坂,你也太毛躁了。”
铃木葵打圆场道:“算了算了,意外而已。吉田同学,你别生气,我们一起整理。”
三岛学姐也走过来:“没关系,慢慢来。”
但吉田依旧沉默着,那种沉默比责备更让我难受。我知道,我把她细心整理好的成果全毁了。
————
吉田步美的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和我们隔开。她不再参与任何讨论,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新整理着那堆被我打乱的书。无论铃木葵如何试图用轻松的话题缓和气氛,还是三岛学姐温和地询问她是否需要休息,她都只是摇头,或者用最简的“嗯”、“不用”来回应。
这种压抑的氛围持续了整整一周。周二的社团活动,她甚至迟到了十分钟——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她走进来时,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像是没有休息好。她甚至没有看我们任何人一眼,径直走到书架旁她常坐的角落,拿出一本书,却久久没有翻开一页。
“吉田同学,你还好吗?”三岛学姐关切地问,递过去一杯刚泡好的热茶。
吉田像是被惊醒一样,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接过茶杯,低声道:“谢谢……我没事。”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我坐在她斜对面,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我的失误,似乎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佐藤前辈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递给我一个“你看你干的好事”的眼神,我愧疚地低下了头。
活动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气氛中结束。吉田第一个收拾好东西,低声说了句“我先走了”,便匆匆离开了活动室。
“唉,这样下去不行啊。”铃木葵担忧地看着门口,“步美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三岛学姐若有所思:“她一直都很安静,但最近……确实不太对劲。”
佐藤前辈抓抓头发:“是不是乙坂那天……”
“前辈!”我忍不住打断他,内心充满了自责和一种说不清的烦躁,“我知道是我的错!可是……可是我们总不能就这样看着吧?”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我,乙坂阳辉,一个为了避免麻烦而选择文学社的人,此刻竟然主动想要去触碰一个明显的“麻烦”。
三岛学姐看向我,眼神中带着一丝鼓励和探究:“乙坂君,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我也不知道。”我老实回答,“但我想……做点什么。至少,为弄乱她整理好的书道歉,正式的道歉。”
————
第二天放学后,我鼓起勇气,在图书馆一个靠窗的僻静角落找到了吉田步美。她果然在那里,面前摊着课本和笔记,但眼神放空,并没有在学习。
“吉田同学。”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她对面坐下。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关于上周……我不小心弄乱你整理好的书,真的很对不起!”我站起身,郑重地鞠了一躬,“我知道一句道歉弥补不了我造成的麻烦,但……请你原谅!”
我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心跳如鼓。过了好几秒,才听到她细微的声音:“……没关系。乙坂君……请起来吧。”
我直起身,看到她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笔记本的一角。气氛依旧尴尬。
“那个……吉田同学,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试探着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冒犯,“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也许……我能帮上忙?”
这话说得我自己都心虚,我能帮上什么忙?
果然,吉田步美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没什么。谢谢。” 说完,她开始收拾东西,“我……我先回去了。”
又一次,她用沉默和逃离筑起了屏障。我第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
————
第一次尝试的失败让我有些气馁,但看着吉田步美日渐消沉的样子,以及活动室里挥之不去的低气压,我发现自己无法就此放弃。那个总是安静待在角落的身影,此刻却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头。
契机出现在几天后。我在学校图书馆帮忙整理新到书目时,无意间发现了一本被错放在文学区的、关于书籍装帧与简易修复的冷门工具书。鬼使神差地,我借出了这本书。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都在啃这本枯燥的专业书。如何抚平折角,如何临时固定松脱的书页,甚至如何简单清洁霉斑。我意识到,仅仅口头道歉是苍白的,或许行动更能表达我的歉意和想要弥补的决心。
又一个周二,我提前到了活动室,带着那本工具书和我私下准备的一些简易材料——软毛刷、海绵、还有pH值中性的清洁湿巾。当吉田步美像前几周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准备缩进她的角落时,我鼓起勇气叫住了她。
“吉田同学,”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我找到一本关于旧书修复的书,还有一些工具。我知道我上次搞砸了,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如果你需要,或者你想试试修复一些书的话,我……我可以帮你打下手。”
我将书和材料轻轻推到她常坐的座位前的桌子上。
她愣住了,视线落在那本工具书和旁边一小摞整齐的清洁材料上,久久没有移开。活动室里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佐藤前辈甚至对我投来了“你小子行啊”的惊讶目光。
时间仿佛凝固了。就在我以为她又要用沉默拒绝时,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本工具书的封面,然后抬起眼,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疏离,而是带着一丝极淡的、混杂着惊讶和探究的情绪。
“……谢谢。”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很轻,但不再是那种飘忽的、即将消散的感觉。
从那一天起,一种微妙的变化开始在文学社弥漫。吉田步美虽然没有变得健谈,但她开始接受我笨拙的帮助。我们会利用部分活动时间,一起处理那些“待处理”书籍中尚有拯救价值的“伤员”。她负责主要的技术活,我则负责递工具、按住书页、或者按照她的指示进行最简单的清洁。过程中交流不多,但那种紧绷的、一触即断的气氛确实在逐渐缓和。
三岛学姐偶尔会给我们端来两杯茶,眼神欣慰。佐藤前辈和铃木葵也识趣地不再对此大惊小怪,只是偶尔在吉田听不到的地方,拍拍我的肩膀,表示赞许。
就在我们都以为,笼罩在吉田步美身上的阴云正在慢慢散去时,意外发生了。
————
那是一个平静的放学后,学生会的一位干事前来找三岛学姐商讨下个季度文学社的预算问题。
讨论进行到一半时,那位干事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活动室,最终停留在了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用我借来的那本工具书对照着修复一本诗集书角的吉田步美身上。
干事推了推眼镜,像是确认了什么,然后朝吉田走了过去。
“你是……吉田步美同学,对吧?”干事的声音打破了活动室的宁静。
吉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愤慨。
干事似乎没有察觉,或者说并不在意,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语气继续说道:“果然是你。正好,学生会仓库那边也需要整理一批旧资料,都是些积压了好几年的东西,有点乱。我记得你初中时就很擅长整理书籍这类琐碎的事情,怎么样,放学后或者周末能不能来帮下忙?反正你看起来也挺闲的。”
“琐碎的事情”、“反正你看起来也挺闲的”——这些词汇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了刚刚恢复些许生气的湖面。
我看到吉田步美的肩膀猛地绷紧了,捏着书页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的脸颊瞬间失去了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
“你……”她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某种被刺痛后的尖锐,“你凭什么……”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本她精心修复的诗集和那本工具书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步美?”三岛学姐惊讶地站起身。
但吉田步美没有看任何人,她只是用燃烧着怒火和屈辱的眼神死死瞪了那个一脸错愕的学生会干事一眼,然后像一阵风一样,冲出了活动室。
“喂!吉田!”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追了出去,甚至来不及捡起她掉落的书。
我跟着她跑下楼梯,穿过中庭,看着她跑向教学楼后那片几乎无人使用的旧园艺部花圃。那里杂草丛生,摆放着一些废弃的花盆和工具,是个典型的被遗忘的角落。
我在一堆废弃的木箱后面找到了她。她没有跑远,只是蜷缩在角落里,双臂紧紧抱着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刚才在活动室里爆发的愤怒仿佛被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委屈和悲伤。
我停下脚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我慢慢走过去,在她几步远的地方蹲下身,没有贸然靠近。
“吉田同学……”我轻声唤道。
她身体一僵,但没有抬头,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她努力压抑的抽泣声。过了好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
“……初中时……我们班办二手书市……”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我……我很开心地接下了整理捐赠书籍的任务……花了整整一周……每天晚上都留在教室……按照类别、按照作者、甚至按照书的品相……仔细地分类、贴好标签……”
我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我以为……那样摆出来……大家会更容易找到想要的书……可是……就在书市开始前……几个男生在教室里追跑打闹……”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深刻的痛苦,“他们……撞倒了书架……所有的书……全都混在了一起……散落一地……”
我仿佛能看见那个画面:少女心血一夜之间付诸东流,满地的狼藉,以及……
“……他们……他们不但没有道歉……还笑着……指着那堆书说……‘反正都是些没人要的垃圾’‘整理得那么仔细有什么用’……”
“没人要的垃圾……”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里充满了被刺伤的痛楚,“我那么认真……那么珍惜地对待每一本书……在他们眼里……只是……只是无聊的、毫无意义的琐事……”
原来如此。那个学生会干事无意间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她心底埋藏已久的、关于努力被践踏、珍视之物被贬低的创伤。我那次不小心弄乱她的书,恐怕也在无意中触动了这根敏感的神经。
看着她蜷缩在那里,脆弱得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我终于明白,她那看似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对“秩序”和“珍视”近乎执拗的坚持,以及因此而被屡次伤害后留下的深深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