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厚重的墨色锦缎,缓缓覆盖了紫禁城。偏殿里点着几盏宫灯,橘黄色的光晕透过窗纱,在青砖地上投下暖融融的影子。
俞欣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陌生。
小禄子让人送来的是件月白色的襦裙,料子是上好的杭绸,裙摆绣着几枝淡雅的兰草,针脚细密,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她自幼在江南乡野长大,穿惯了粗布衣裳,此刻换上这身,倒像是偷穿了别人的衣服,浑身都不自在。
发间也被宫女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着支碧玉簪,映衬得她本就清秀的眉眼愈发温润。左眉梢那颗小痣在灯光下若隐若现,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韵致。
她轻轻抚摸着裙摆的兰草,指尖划过光滑的绸缎,心里却乱糟糟的。那个新帝萧彻,他看她的眼神太深,像藏着一片海,让人猜不透。还有那所谓的“娃娃亲”,更是让她无措——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和这深宫、和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扯上关系。
怀里的木盒被她放在了梳妆台下的暗格里,那是她爹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她最后的依仗。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萧彻,更不知道这场京城之行,等待她的是救赎,还是另一场劫难。
“俞小姐,陛下过来了。”门外传来小禄子轻声的通报。
俞欣心头一跳,连忙站起身,理了理裙摆。还没等她想好该摆出怎样的姿态,殿门已被推开,萧彻一身玄色常服走了进来,身后没带任何随从。
他显然是刚处理完政事,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在看到俞欣的瞬间,猛地顿住了脚步,眼神里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讶。
宫灯的光晕落在俞欣身上,月白色的襦裙衬得她肤色莹白,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柔和了她原本略带倔强的轮廓。她站在那里,像一株刚被雨水洗过的兰草,清雅、素净,却又带着一种悄然绽放的生命力。
这和白日里那个穿着粗布裙、眼神警惕的乡野少女判若两人。
萧彻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见过的美人不少,后宫里佳丽三千,沈清辞更是曾让原主魂牵梦绕的存在。可此刻看着灯下的俞欣,他竟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怔。
不是因为她有多惊艳,而是她身上那种干净又沉静的气质,像极了记忆深处的一幅画——那是原主生母留给他的唯一一张画像,画中的女子也是穿着月白襦裙,站在兰草丛边,眉眼温柔,左眉梢也有颗小小的痣。
恍惚间,镜中的俞欣和画中的女子似乎重叠在了一起。
“陛下?”俞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眼帘,声音细若蚊蚋。
萧彻这才回过神,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目光移开,落在桌上的茶盏上:“没打扰你歇息吧?”
“没有。”俞欣摇摇头,“陛下请坐。”
萧彻在桌边坐下,小禄子早已机灵地沏好了茶,此刻识趣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殿门。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宫灯的光晕在空气中浮动,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今日在路上,受惊吓了。”萧彻端起茶盏,指尖的温度透过瓷器传来,“林肃已经将遇袭的事报给朕了,那些人是废太子的旧部,号称‘莲卫’,你以后在宫里,不必怕他们,朕会护着你。”
俞欣抬眸看他,眼神里带着探究:“陛下似乎对‘莲卫’很了解?”
略知一二。”萧彻没有细说,转而问道,“你怀里的木盒,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们显然是冲着那东西来的。”
提到木盒,俞欣的眼神瞬间警惕起来,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萧彻也不逼她,只是淡淡道:“你若信不过朕,可以暂时不交出来。但你要知道,那东西在你手里,只会让你身处险境。莲卫的手段,远比你想象的要狠。”
俞欣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摆。她知道萧彻说的是实话,从江南到京城,一路的追杀已经让她明白了木盒里的东西有多危险。可那是爹爹留下的,是能为他平反的唯一证据,她不敢轻易交给任何人,哪怕这个人是皇帝。
萧彻看着她纠结的模样,心里忽然软了几分。她毕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本应在乡野间过着安稳日子,却要背负这么多沉重的东西。
“朕不逼你。”他放缓了语气,“但有件事,朕想告诉你。你爹俞靖,是朕父皇的救命恩人,当年他为了护驾,身中七箭,断了一条腿。先帝临终前,一直对没能护住他心怀愧疚,让朕务必为俞家平反,护你周全。”
俞欣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这些事,老仆从未跟她说过。她只知道爹爹是忠臣,却不知道他和先帝还有这样的渊源。
“陛下……说的是真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朕没必要骗你。”萧彻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放在桌上,“这是当年俞将军送给先帝的,先帝一直带在身边,临终前交给了朕,让朕转交给你。”
那是块普通的和田玉佩,上面雕刻着简单的“忠”字,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光滑温润,显然是常年佩戴的缘故。
俞欣看着那块玉佩,眼眶瞬间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掉了下来。这么多年,她和爹爹一直背负着“通敌”的污名,受尽白眼,如今终于有人告诉她,爹爹的忠勇,有人记得,有人感念。
萧彻看着她掉眼泪,有些手足无措。他见惯了宫廷里的虚与委蛇、勾心斗角,像这样直白又纯粹的眼泪,竟让他有些慌乱。
他想递帕子,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最终只是笨拙地说:“别哭了。以后有朕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俞欣擦了擦眼泪,拿起桌上的玉佩,紧紧握在手里,像是握住了爹爹的温度。她看着萧彻,眼神里的警惕少了些,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陛下……为何要对我这么好?”她轻声问,“就因为先帝的遗命,因为那个娃娃亲吗?”
萧彻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左眉梢那颗和记忆中母亲相似的痣,心头微动。他沉默了片刻,坦诚道:“有这些原因。但更多的是,你是俞靖的女儿,他是忠臣,他的女儿,不该被亏待。”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很像……一个故人。”
俞欣愣住了:“故人?”
“嗯。”萧彻没有细说,只是端起茶盏,掩饰性地喝了一口,“时间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明日朕让人带你熟悉一下宫里的环境。”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目光再次扫过俞欣时,又忍不住停顿了一下。月白色的襦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站在那里,像一朵悄然绽放的月下白,干净又美好。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失神,只是眼底的情绪柔和了许多。
“陛下晚安。”俞欣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萧彻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偏殿。
殿门关上的瞬间,俞欣长长地舒了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暗格,拿出那个木盒,轻轻放在桌上。
看着木盒,又看了看手里的“忠”字玉佩,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或许,这个新帝,真的可以相信?
而殿外,萧彻站在廊下,望着天边的月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玉魂佩。刚才在殿内看到俞欣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有些失神。
不仅仅是因为她像母亲,更因为她身上那种干净的气质,像一股清泉,冲淡了这深宫的污浊和他连日来的疲惫。
他忽然觉得,父皇定下的这门娃娃亲,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陛下,起风了,回吧。”小禄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萧彻点点头,转身往自己的寝宫走去。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脚步,对小禄子道:“明日给俞小姐那边多派些人手,仔细护着,别出什么岔子。”
“奴才明白。”
萧彻看着偏殿窗户上映出的那个纤细身影,嘴角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浅笑。
这深宫寂寞,或许,以后会有些不一样了。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偏殿的窗后,俞欣也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忠”字玉佩,心里百感交集。
一场因遗命而起的相遇,在这寂静的夜晚,悄然生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