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冷洞窟干柴隔烈火 智证通淑女定侠约

作者:雨水水 更新时间:2025/10/27 8:16:06 字数:5306

大雪压湿的木柴燃烧起来有一种令人不悦的味道,好像腐烂的泥土。

火苗噼啪作响,一柄长剑似是恼于这种声音,浑不顾及剑身漂亮的连桥纹路,用力捅弄,直扬起阵阵烟尘。

“少侠,想磨出这钢材纹路也是不易,如此宝剑还是爱惜些为好。”倚靠在石壁旁烤火,粉白面庞被篝火烘得飞起两朵红霞的少女轻声说道。

她的样貌算不得绝美,但眉宇神情间却有着不似她这般年纪的淑雅。鹅蛋脸新月双眉,桃花眼悬胆葱鼻。谈吐大方,即便风雪中同一陌生男子荒窟古洞藏身,说话时嘴角依旧是微微扬起的,好像没什么挫折磨难能够让她挂心。

她穿着柳绿瓜瓞(die2)袖衫长裙,披缕金大红云帛,外套品绿万蝶穿花广袖衣。一身嫁衣全备体面,却并未着过多华饰,仅在高挽的发丝间插着一支素圆白砗磲珠簪,厚软耳垂挂着一对金累丝葫芦耳环。

一阵邪风顺着洞口留出的微小换气口钻来,衣着稍显单薄的姑娘受冷抖了抖身子。不禁让她心中泛起一丝苦楚。

明明家道中落,下定决心节俭度日。奈何习惯往日做派,仗着车轿温暖未备太多取暖衣物,也是将大多钱财都拿来备下这身体面褂子,满脑子想的都是莫要让人家看轻,如今吃这些苦头倒也是报应应当。

“姑娘要是不嫌弃的话,”同她隔火堆对坐持剑男人解下斜挎胸前的包袱,从中掏出一张轻薄、其上毛丝却烙饼般结在一起,看起来脏兮兮的毯子。

“好俊的一张狼皮毯,”此间时分顾不得挑剔的姑娘落落大方同男人道谢,不大的毯子却足将她娇俏的身子尽数包裹。

行动间,姑娘连连皱眉,男人见她忍痛,关心道:“姑娘可是哪里伤到了?”

“好像不小心崴了脚,”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借着毯子遮挡,伸手轻揉脚踝,“刚跑的急,没怎么感觉。”

“我这有跌打酒,姑娘涂上些罢。”

说着话,男人翻找出个巴掌大的棕红葫芦,递与姑娘后很是贴心的扭回身去,背对姑娘不去看她窘迫。

“少侠这包袱皮可是神奇的紧,能容天下万物哩。”

“姑娘说笑了,出门在外,准备总要全备些。”

“小女子姓郑,塾中学名春暖。救命大恩,还不知少侠贵姓。”

“你也别一口一个少侠的叫,”男人似是对这称呼有些不愿,用袖子蹭去手边长剑剑锋沾染的木灰,道:“我叫荀静,叫我荀安然也行。”

“荀少……荀先生,”郑春暖涂药的间隙,趁机打量这个男人。虽然他在那伙山贼手中救下她,心里还是警惕。他生着一张紫黑大脸,皮肤粗粝,该是常受风吹日晒所致。身旁放着足以将耳朵包住的裘皮帽,一身粗布棉衣虽满是补丁,可袖间领口却钉有红棕毛皮,脏兮兮的在火光下仍熠熠放光,该是顶好的狐背皮。腰间一条深蓝布带,左手处挂着一支白钢锅烟袋。这人烟瘾该是奇大,不似常人以小巧精致荷包装烟丝,而是挂着一个硕大的牛皮囊,封口处麻绳还沾着些碎烟叶。右手处挂着一节满是黑褐板结的白狐尾,随着男人动作不住晃动。应是箭囊中物,用来固定箭矢,同时擦去箭矢上沾染血污。箭囊不知所踪,独剩这节狐尾挂于腰间。

观其穿着打扮,这男人该是山涧猎户。但这便更加可疑,猎户自当注意天气,怎会在这大雪夜出现在官道途径的双淑山。

况且猎户怎会有如此宝剑,若是他侥幸所得,整日与锋刃为伴的猎户更会知晓其中价值,定不会如他这般随意摆弄,做烧火棍来用。

可若说他是江湖中人,姑娘家中即便并非武林名门,也常有江湖往来。她自幼便见过大小诸侠,便是再有雅名儒号的江湖人,也不似他这般谈吐文雅,举止合礼。

这个男人身上处处显露矛盾,令姑娘不得不防。但心中起了防备念头,想到他一路舍命相救,又以礼相待,令她颇感忘恩负义之不齿。种种心思折磨着姑娘,令她对这汉子愈发好奇,索性磊落问道:“还不知荀先生在哪高就,怎么会迷失于风雪之间?”

“高就……太抬举我了,”荀静犹豫着,却不知这思虑的片刻时光如何烹煎着姑娘一颗芳心,“老师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书生、猎户、船夫、纸匠、豆腐匠、铁匠……总之就是游荡天地间一闲人罢。”

“这可倒新奇的紧,想必荀先生是有大能耐的。”

“郑姑娘才是有大能耐,说的我飘飘然要美昏过去。人家都说样样通样样松,讲的就是我这种人。”

闻言,郑春暖被他逗得‘噗呲’一笑,他倒是毫不在意点破她心中所想。

“荀先生坐回来吧,我涂好了。”郑春暖将药葫芦递还荀静,荀静也不去接,说着他配的药比不上老师,得涂些时日才能好,送给她一类的话。

郑春暖见他好像有话在嘴边,道:“荀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想说什么尽可说来。”

“那我就失礼了,”荀静先抱拳称歉,似是接下来的话要伤人的心,盯着火堆不敢去看郑春暖双眼,道:“我观姑娘穿着……当是要去成亲?”

“是了。”

“姑娘谈吐打扮,不似贫贱人家,这结亲的场面可忒小了些。”

“荀先生有所不知,同我结亲这家人于我父亲有大恩,父亲若在怎样都好,可父亲……家中侍卫佣人散了个七七八八。奈何我又是个执着于面皮体面的无聊家伙,执意不要他们来接,便只有几个留下照顾我的婆婆来送。挑这么个日子也是想避一避危险,没想到连累了她们。”

“姑娘心思缜密,不会想不到这官道旁、大雪天……不大可能遇见山贼土匪。究竟是巧合,还是……”

“是巧合,”郑春暖说的笃定,却轻咬双唇。似是与荀静,又似是与心中早有的猜测赌气,口吻温柔却暗藏机锋,说:“这不也遇到荀先生了嘛。”

闻言,荀静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说的是了,巧合而已。”

“荀先生不想再劝?”

“老师教过,有些话一遍足矣,说的多了惹人厌烦,倒进不去人家心里。”

“尊师定是高人。”

“那确实。”

话已至此,也就不便继续下去。荀静盯着篝火,郑春暖盯着他。半晌过后,还是郑春暖打破沉默,“荀先生为什么救我?”

“因为老师会这样做,”荀静给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想想又颇觉在理,饶有兴趣地听他继续讲:“母亲分娩时难产,破庙灾民,无人能救,是老师出手才有我呱呱坠地。说来你可能不信,自出生起我便有记忆,或者说不单是这一世记忆,我好像早已活过一次,朦朦胧胧那个世界的记忆随着成长愈发清晰。我前世好像什么也做不到,明明那个世界仿若仙境,知识、财富无限膨胀的仙境,依旧像个废物一样,庸庸碌碌的短命鬼。

“你可能会觉得这将成为我的优势,供我成才,成为了不起的人,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我一岁便能说话读书识字,他们都说我是天才,我也真当自己是天才,即便我清楚那不过是借前世记忆的自欺欺人,我终将泯然众人。当我再长大一点,那个世界的生活规则、道德认知影响我,让我以一种不被大家理解的视角对待这个世界。我开始按照记忆中的社会规则做事,我知道那才能让我成为一个好人,但大家觉得我疯了。

“母亲开始为我找来各种大师,和尚、老道,甚至是拍花大爷,试图驱散扰我心智的恶魔。她输了,那个可怜的、可敬的、可爱的女人彻底输给了我的执拗,她去世了,大夫说是心郁不结,说白了就是被我气死的。

“我没钱安葬她,我只能将她草草埋在郊外荒山。从那天起我疯了,我成为街面上的混世魔王。我发现大家好像是对的,当我彻底接受、融入这个世界的规则,我能过的很好,尤其是母亲去世,我行事再没任何顾及,那年我才六岁。

“六岁到十三岁,管教坊我进了四十二回,大狱关了四次,被收养再被遗弃,直到无人理会。可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做的不能做的坏事,我做尽了。但再没人敢说我是疯子,说我是废物,他们开始怕我,开始说我将来必成大器,毕竟没人会愿意惹一个混不吝。

“如果没有老师的话,我可能早死了吧,早如我所愿地在街角某个没人在意的地方腐臭,直到再见母亲。

“十三那年,老师再次出现了。他也变了,印象中他是天神一般的角色,是面对千军万马、兵刃加身也浑不在意,是只站在那,就足令人跪地臣服的人物。再见面,他变成了一个留着长胡子,整天皱着眉,心事重重的怪大叔。第一眼我甚至没认出这个烙印在我灵魂中的恩人,当我认出他,第一反应就是逃。

“我记得他杀人,但我不怕,我知道他杀人是为了救更多的人。可我还是逃了,做出一副害怕他杀了我的样子。我想不起来那时我的心情,可能是羞愧吧,羞愧于我变成令所有人讨厌、甚至令我自己讨厌的样子。

“他并没有教训我,甚至没对我说一句重话。他只是揉揉我的脑袋,同我道歉。他是顶善良的好人,善良到他将我一切错误归咎于他突然的消失。我曾问过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如果不是我出生时的印象,我甚至会怀疑我是不是他的私生子。这令天下人不齿的身份,其实我挺想要的,我将他看作老师、偶像,更多的则是父亲。”

故事讲一半突然低头吸烟的荀静惹来郑春暖的不满,她催促他将这个故事继续下去,依旧是那副温婉却足令人感到距离的口吻,其中撒娇意味却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更没注意她那愈发挪近的身子。

荀静只嗅到辛辣烟草味道中隐隐传来的一丝足以摄人心神的馨香,那是梅花的味道,一种淡淡的,只消证明存在便已足够的克制的香气。他下意识向一旁蹭了蹭,这微小的动作却令敏锐的二人不由闹了个脸红。

“你这人,忒小气,”郑春暖脱口而出,说罢才觉不妙。可她也不是那种会故作娇羞的小儿女性子,话既出口便磊落的望着荀静,至于红透的耳根,无非篝火太旺而已。

不称职的说书人轻声称歉,继续故事。

“老师说我们有缘,仅此而已。”又吸了口烟,以为故事草草结束的郑春暖刚想抗议,荀静吐出烟气,喃喃继续:“我跟在老师身边,老师作什么,我便学什么。可能也得感谢那令我不幸的记忆吧,我学的飞快,没什么能难到我。我知道老师对此很是心喜,但我不能瞒他,我怕因为这份记忆带来的一切会如对母亲那样最终令老师……”

“不会的!”郑春暖见荀静面露不忍,拔高声音,即便她只有在父亲去世时才会如此失态,道:“你说过,他是顶有能耐的人,他一定会理解你!”

“谢谢,”荀静咧开嘴,本憨厚到会令姑娘感到丑陋的笑容,却让郑春暖觉得这黑熊一样的壮硕的汉子有些可爱,明明他才是更年长的那个,她却没来由的生出一种将他揽入怀中的冲动。这冲动无关情爱之欲,仅有令人沉沦的温柔。

“我同老师讲了我的记忆,他并不惊讶,他能理解我。他说我是天生的智证通。他告诉我如是性、如是名、如是生、如是食、如是久住、如是寿限、如是长寿、如是受苦乐;我是中死、生彼处,彼处生死、是处,有相有因缘。”

“《大智度论》。”

“对,”荀静闻言,为郑春暖的博闻惊讶。郑春暖面对他的神情,嘴角弧度不自觉难掩上扬。得意的样子让荀静感觉好似粉梅初放,赶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口中说:“老师那时的表情跟你很像,得意,开心。”

“你讨厌!”郑春暖的小心思被点破,彻底红了脸,扭过头不理荀静,却不知她这副倏尔一现的娇憨令这个黑粗的汉子一时间忘记吐烟,直憋得双肺生疼才反应过来,继续道:

“我其实很开心,我发现老师也是人,也会因为我的崇拜感到满足。这让我能感到他不是天神,我可以亲近他,而不是一味得敬他、怕他。或许更多的,是他令我感到更似我从未谋面、活生生的父亲。我跟在老师身边六年,我是亲眼见证老师从皇……咳咳,从枭雄般的人物,变成平庸百姓、变成各行各业最普通的、变成好人、变成一代大侠,或许他从一开始就该是一名侠客。

“十九岁那年,老师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说我可以出师了,说我已足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活在这个世界。我不知道该用何种面目活下去,我只清楚我想似老师那般,做一个侠客。所以我会救你,你不必为此太过感激,这是最无聊的负担。我不似老师那般无私、侠义,我只为我自己。”

“你已经是侠了呀,”郑春暖笑嫣嫣说:“你救了我,在我心里你就是侠。”

“是吗……”得到郑春暖的肯定,荀静却并未欢喜,反而戳弄篝火,更迷茫道:“到底什么是侠呢?”

“行侠仗义,不就是侠嘛。”

“我也这么讲,可老师说不对。我试着以记忆中另一个世界对侠的定义问老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可对。师父说不全对,侠并不是那么大的东西,他说侠可以为国为民,但为国为民的……算不得侠。”

“这不是车轱辘话嘛!”郑春暖嗔怒,攥着粉拳愤愤不平,“为国为民不是侠,还能是什么!”

“这个我也问了,师父说……是奴,是权力的奴隶。”

“那什么是侠嘛。”

“不知道,”荀静苦恼的挠头,却被指尖夹着烟袋锅子中的烟灰烫了后脑勺,站起来滑稽的活蹦乱跳,惹得郑春暖忘了那副贤淑模样,终于露出属于她的十六岁的笑。

“你来,”她招手将荀静唤到身旁,伸手帮他扯开后衫,抖落烟灰,“你老师就一点答案的线索都没给你?”

“有,”揉着脑袋,荀静重新坐回他的位置,“跟老师分别前,我说我要成为侠,会一直学着他的样子,直到成为一个能得到他认可的侠客。那时他跟我说,什么时候我不想做侠了,才可能成为真的侠客。”

“什么嘛,这模棱两可的回答,我看他也不知道答案,”话一出口,郑春暖才觉失礼,慌张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

“不会,”荀静明白她的心意,只觉得这姑娘可爱,道:“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答案的,我也会成为侠客,毕竟老师说过,我大器晚成。我才二十五,不着急。”

“那等你找到答案,一定要告诉我!”

“啊……”荀静在郑春暖眼中看到光彩,理智告诉他那是篝火的倒影,可身体却感受其中胜过火苗的炙热,他红着脸,又不舍得错开视线,只蚊子般知应下来。

四目相交的郑春暖自然也能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明明是寒气透骨的夜晚,她却莫名感到燥热,那是即便赤裸着站在雪地里也难以随雪一并消融的、十六载人生中初次降临的燥热。

女儿家的羞怯让她忙不迭要逃避这种灼人心肝的感觉,可交缠的视线好似乱绑的金绳玉锁,扯不断、解不开。

“我就说你能跑到哪去,”男人沙哑的声音自洞外传来,却好似剪刀将洞中一团乱麻剪个粉碎,救了这纠缠的二人,“见我们弟兄以死相逼,我还当是什么贞洁烈女,合着在这同那小子欢爱。小美人儿,难道你还怕哥哥们满足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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