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时装周主秀场后台的空气里，飘散着定型喷雾、高级香水和紧张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纪清远站在自己的设计区域中央，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一件即将登场的连衣裙腰间的褶皱。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周遭穿梭奔忙的模特、大声呼叫的造型师以及无处不在的紧迫感都与他无关。
“纪老师，三号模特的头饰有点问题，需要您看一下！”助理小林急匆匆地跑来。
纪清远点头，随她走向化妆区，步伐从容不迫。五年时间，他从一个在巴黎小工作室里熬夜缝制样衣的无名小卒，成长为如今备受瞩目的新锐设计师。这一季的“浮光”系列，是他职业生涯的关键一步。
“这里，右侧的羽毛快要掉下来了。”小林指着模特头上那顶精致的头饰。
纪清远从工作台上拿起镊子和特制胶水，小心翼翼地调整那片几近脱落的白色羽毛。他的动作精准而优雅，仿佛不是在紧急修补，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好了，小心一点。”他对模特温柔地笑了笑，目光中带着鼓励。
这样的突发状况在秀场后台司空见惯。纪清远早已学会在混乱中保持内心的秩序，就像他的设计——看似随性流动的线条下，是严谨的结构与精准的计算。
“清远，前面很顺利，观众对‘浮光’系列反应很好。”品牌公关总监李薇走过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最后一套闭场造型准备得如何？”
“已经好了。”纪清远看向挂在那里的压轴作品——一件融合了中国水墨画意境与西方剪裁技术的礼服，裙摆上的渐变色彩仿佛晨曦初现时的天际线。
这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也是他五年来自我救赎的证明。
“太好了，哦对了，”李薇忽然压低声音，“听说Céleste品牌新上任的大中华区总裁今天也来了，就坐在前排。如果能得到他的认可，对我们进军亚洲高端市场会有很大帮助。”
纪清远的心跳漏了一拍：“Céleste的新总裁？”
“是啊，一个华人，很年轻，但据说手腕了得。名字好像是...程曜？对，程曜。”
程曜。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纪清远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五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将那段往事封存，直到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不可能这么巧，纪清远告诉自己。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那个曾经阳光开朗的男孩，怎么会成为奢侈品帝国的区域总裁？
“清远？你没事吧？”李薇关切地问。
“没事，只是有点累了。”纪清远勉强笑了笑，“我去检查一下最后的配饰。”
他转身走向配件区，试图用工作平复内心的波动。五年过去，他早已不是那个会因为个人情绪而影响工作的青涩设计师，但“程曜”这个名字依然有着让他瞬间失态的力量。
秀进行得很顺利，纪清远的“浮光”系列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当最后一套礼服在T台上绽放光彩时，后台响起了一片欢呼。纪清远被团队成员包围着，接受他们的祝贺，但内心深处，他却感到一种奇怪的忐忑。
“清远，Céleste的程总表示想见见你。”李薇兴奋地跑来，“这是个好机会，他很少主动见设计师的。”
纪清远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色立领衬衫：“他在哪里？”
“就在贵宾接待室，我带你过去。”
前往接待室的路上，纪清远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五年前的画面——美院校园里，那个总是带着灿烂笑容的学弟，那个说会永远支持他梦想的男孩，那个不告而别的人。
如果真的是他，该说什么？如果不是，又为何如此紧张？
贵宾接待室的门被推开，纪清远迈步走入。房间不大，但布置精致，香槟塔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几位时尚界的重要人物正聚在一起交谈。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人。
站在窗边的男子背对着他，身形挺拔，穿着一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仅仅是背影，纪清远就感到一阵心悸。那宽厚的肩膀，那站姿，太熟悉了。
男子缓缓转身，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确实是程曜。但又不是纪清远记忆中的程曜。
五年的时光将他面容上的青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成熟锐利的线条。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却不再有从前那种毫无保留的热情，而是变得沉稳难测。当他看向纪清远时，目光中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程总，这位就是‘浮光’系列的设计师，纪清远。”李薇热情地介绍。
程曜迈步走来，步伐从容自信，与记忆中那个总是急匆匆跑向他的少年判若两人。
“纪先生，久仰。”程曜伸出手，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明显的距离感。他递上一张名片，动作标准得像是在完成一项商业礼仪。
纪清远接过名片，指尖在接触的瞬间微微颤抖。名片上简洁地印着“Céleste亚太区总裁 程曜”，质感厚重的纸张边缘锐利，几乎割手。
“程总，别来无恙。”纪清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程曜的眉毛几不可见地挑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我们见过？”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纪清远头上。他仔细打量着程曜的表情，试图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那双曾经对他充满热情的眼睛里，只有商业化的礼貌和淡淡的疏离。
难道他真的不记得了？还是故意装作不认识？
“可能我记错了。”纪清远勉强笑了笑，将名片收进口袋，“程总对今天的秀有什么看法？”
“很有特色的设计，”程曜的回答专业而客观，“东方美学与西方剪裁的结合很巧妙，不过商业性上可能有些局限。”
典型的商业评价，不冷不热，不偏不倚。
“感谢您的意见。”纪清远感到一阵刺痛，不仅因为评价本身，更因为这种评价来自程曜。
“程总，纪老师的作品在亚洲市场很受欢迎呢。”李薇试图缓和气氛。
“我相信。”程曜微微点头，目光再次扫过纪清远，“纪先生很有才华。”
这句话本该是赞美，但从程曜口中说出，却显得格外公式化。
短暂的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纪清远有无数问题想问，却一个也问不出口。为什么当年不告而别？这五年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程总，我们该去下一个行程了。”一位助理模样的人走近提醒。
“抱歉，失陪了。”程曜向纪清远和李薇点头致意，转身离去，没有一丝留恋。
纪清远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中五味杂陈。
“清远，你还好吗？”李薇关切地问，“你的脸色不太好。”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纪清远深吸一口气，“我们也回去吧。”
回到酒店房间，纪清远脱下外套，走到窗前。米兰的夜景璀璨夺目，但他眼中看到的只有程曜那张冷漠的脸。
他从口袋中拿出那张名片，指尖轻轻抚过凸起的字体。Céleste亚太区总裁——这个位置不是轻易能够达到的，程曜这五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手机响起，是他在巴黎的工作室发来的邮件，确认他下周的行程。纪清远正要回复，另一条信息跳了出来。是他合作的画廊老板马修，一位风趣的法国人。
“亲爱的纪，听说你的秀很成功！恭喜！顺便问一下，Céleste的新总裁是不是就是你曾经给我看过的照片上那个男孩？你们相认了吗？”
纪清远苦笑。马修是他这五年来少有的朋友之一，也是唯一一个听过他和程曜故事的人。当年初到巴黎，纪清远曾在醉酒后向马修展示过程曜的照片，那是他手机里唯一保存的过去的痕迹。
“是他，但他装作不认识我。”纪清远回复。
“噢，这很有趣！”马修几乎秒回，“商业策略？还是他真的忘了你？”
“我不知道。”
“需要我帮你打听一下这位程总的背景吗？时尚圈没有秘密。”
纪清远犹豫了一下，回复道：“不用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放下手机，纪清远走进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镜中的自己，已经不再是五年前那个青涩的学生。岁月的历练让他变得更加成熟，也更加懂得隐藏情绪。
但程曜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
他回想起毕业前的那个雨天，他们最后一次争吵。那时的他因为工作受挫而情绪低落，对程曜说了过分的话。
“你这样天真，我们怎么并肩走下去？”
那句话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但骄傲让他没有立刻道歉。他以为第二天还能像往常一样和好，但程曜消失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纪清远曾经找过程曜的家人和朋友，但所有人都避而不谈。一个月后，他收到了法国一所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那是他之前不抱希望申请的学校。带着破碎的心和未说出口的歉意，他离开了中国。
五年间，他从助理设计师做起，一步步建立自己的品牌，用工作和成就填补内心的空洞。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直到今天见到程曜，他才明白，有些伤口只是表面愈合，内里依然鲜活。
门铃响起，打断了纪清远的思绪。他开门，是酒店服务生，递上一个精致的信封。
“纪先生，这是刚刚有人送来的。”
纪清远道谢后关上门，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简短的字条和一张明天一场高端面料展的邀请函。字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刚劲有力的字：
“明早九点，或许你会对这场展会有兴趣。”
纪清远的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字。是程曜的笔迹，他认得出来。这种矛盾的行为——公开场合装作陌生，私下却又送来邀请——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将邀请函放在桌上，内心挣扎。去，还是不去？
五年前，程曜的不告而别留下了一个他始终无法解答的谜题。如今，谜题的主人公再次出现，带着全新的身份和态度不明的接近。
纪清远走到窗前，米兰的夜空星光稀疏。他想起了自己设计的“浮光”系列的理念——在最深的黑暗中，依然会有微弱的光芒指引方向。
也许，这次重逢是上苍给他的一次机会，不是为重续前缘，而是为了终于能够好好告别。
他拿起邀请函，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他需要面对程曜，面对过去，才能继续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