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蹲在老房子的储藏室里,指尖抚过积灰的旧物箱。木箱是父亲留下的,边角已经被虫蛀得坑洼不平,箱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抱着年幼的林北笑得露出牙齿,女人站在旁边,手里牵着盆绿萝,叶片上还沾着水珠。
“咔哒”一声,钢笔笔帽被旋开,藏在里面的铜钥匙滑落在掌心。钥匙柄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林”字,边缘被摩挲得发亮,显然被人反复握过无数次。林北想起小时候总偷玩这支钢笔,父亲从不说什么,只是在他睡着后,悄悄把笔帽盖好,钥匙重新藏回去。
铁盒子被从箱底翻出来时,带起一阵呛人的灰尘。盒子是老式饼干铁盒,印着早已停产的动物饼干图案,锁孔锈得几乎看不出形状。钥匙插进去时卡得很紧,林北轻轻晃了晃,“咔”的一声轻响,锁芯弹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樟脑丸和旧纸张的气味漫了出来。
里面果然只有一本日记。牛皮封面被岁月浸得发深,边角卷成了波浪形,封面上没有字,只有个烫金的“勤”字,已经磨得只剩浅浅的印痕。林北指尖一顿,想起父亲总说“一勤天下无难事”,小时候写作业偷懒,父亲从不打骂,只是把这句话写在他的练习册封面上。
翻开第一页,钢笔字迹苍劲有力,笔锋里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和林北自己的字像得几乎分不清。日期是1998年3月15日,墨迹已经有些发灰,却依旧清晰:
“今天和赵山、老顾合伙签下第一笔合同。办公室在筒子楼三楼,窗户正对着护城河,开开窗就能闻见水腥气。清月她妈送了盆绿萝,说能招财,摆在窗台倒真添了点生气。赵山非要请吃晚饭,点了盘红烧肉,老顾抢着付的钱——这老小子,明明兜里比脸还干净。”
林北的指尖在“赵山”两个字上顿住。这个名字他在赵家的旧资料里见过,是赵峰的父亲,十年前突然“出国养病”,从此杳无音信。他想起父亲偶尔提起这位“赵老哥”时,语气里总有种复杂的情绪,像是佩服,又藏着点警惕。
第二页写着设备采购的细节,字里行间透着精打细算:“车床选二手的就行,赵山说新设备太贵,等赚了钱再换。老顾去跑销路,磨破了两双鞋,带回三个订单——这伙计看着闷,其实比谁都能扛事。”下面画了个简单的账本表格,收入支出记得清清楚楚,连买了瓶墨水都记在里面,旁边标着“5块8,比文具店便宜两毛”。
林北忽然想起自己在便利店记的那些收据,原来这种琐碎的认真,是刻在骨子里的。
翻到第七页,日期跳到了1999年夏天,字迹里带着明显的兴奋:“拿下了外贸的单子!赵山在酒桌上喝得直吐,老顾抱着我哭,说总算能给女儿买架钢琴了。清月她妈炖了鸡汤,说给我们补补——这汤里放了当归,闻着就暖。”
后面附着张小小的外贸合同复印件,甲方签字处是父亲的名字,旁边是赵山龙飞凤舞的签名,还有老顾那笔拘谨得像小学生的字迹。林北对着光线看了看,纸页边缘有淡淡的水渍,像是被人哭过。
日子就这样在字里行间流走,有赚了钱的狂喜,有催款时的焦头烂额,有三人凑在办公室吃泡面的窘迫,也有过年时一起贴春联的热闹。直到2003年的那一页,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墨水洇了好几个墨团。
“赵山要把货掺假。”只有短短一句话,后面跟着一串重重的感叹号,纸页被笔尖戳出了好几个小洞。
下一页的日期隔了半个月,字迹里带着疲惫:“和赵山吵了一架。他说不掺假赚不到钱,我说砸了招牌这辈子都抬不起头。老顾夹在中间为难,偷偷劝我忍忍——可这不是忍的事啊。”
再往后,日记更新得越来越慢。有一页只写了半句:“发现赵山偷偷改了进货单,账目对不上……”后面的字被硬生生划掉,墨痕深得划破了纸页,隐约能看出“不能让小北知道”几个字的轮廓。
林北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记得2003年冬天,父亲总是深夜才回家,身上带着酒气和烟味,眼底的红血丝重得像哭过。有一次他半夜发烧,迷迷糊糊看见父亲坐在床边,用粗糙的手掌摸他的额头,嘴里反复念叨着“爸没本事,爸护不住你……”
日记的最后一页停在2004年3月15日,正好是合伙六周年的日子。字迹轻得几乎看不清,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护城河的水涨了,绿萝冻死了。老顾说要去举报,我拦着了——万一出事,他女儿怎么办?赵山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怪,像看仇人……小北今天问我为什么不笑了,我说爸只是累了。”
纸页的末尾有个小小的墨点,像滴没擦干的眼泪。再往后,就是厚厚的空白,直到十年后的今天,被林北的指尖轻轻抚过。
窗外的阳光透过储藏室的气窗照进来,在日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林北忽然发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有个用指甲刻的浅痕,仔细看是个“顾”字,旁边还有个模糊的“逃”字。
他猛地想起什么,转身在旧物箱里翻找起来。箱子最底层压着个褪色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领口别着个生锈的工牌——照片上的男人戴着眼镜,笑得很温和,正是日记里的“老顾”。工牌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个地址,墨迹已经发蓝:
“城郊仓库,3排7号,有东西给小北。”
林北捏着工牌的手指微微发颤。他忽然明白,父亲那些深夜的叹息,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藏在钢笔里的钥匙,全都是没说出口的守护。而现在,这守护顺着时光的河流漂过来,轻轻落在了他的掌心。
储藏室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息。林北把日记和工牌小心地放进背包,起身时撞见窗台上的绿萝——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当年那盆冻死的绿萝,竟从花盆缝里冒出了片新叶,嫩得像抹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