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仓库的铁门像头锈死的巨兽,阳光在斑驳的铁皮上流淌,把“拆迁区域,禁止入内”的红色喷漆晒得发暗。林北攥着老顾工牌的手心沁出薄汗,指腹蹭过背面发蓝的字迹——“3排7号”这四个圆珠笔字,被岁月晕染成了模糊的蓝雾,像老顾说话时总带着的那股吞吞吐吐的水汽。
他后退两步,靴跟在地面碾出细碎的沙砾,猛地抬脚踹向铁门缝隙。“哐当”一声闷响,锈迹簌簌往下掉,露出的缝隙里飘出股混合着霉味和机油的气息。林北伸手扣住边缘,指节发力时青筋跳了跳,锈蚀的铁皮像被撕开的纸片般翘了起来,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
仓库里比外面暗了至少三个度,阳光斜斜地从气窗钻进来,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疯狂舞动。空气中漂浮着细碎的纤维,吸进肺里有点痒,像老顾总也止不住的咳嗽声。林北的目光扫过一排排蒙着白布的货架,布上的破洞像无数只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
3排7号的货架藏在最里面,白布上印着个模糊的叉车印,显然被撞过不止一次。林北扯掉白布时,布面与金属货架摩擦发出“刺啦”声,惊得几只蜘蛛从横梁上窜了下去。货架底层压着个纸箱,上面贴着张泛黄的快递单,寄件人一栏写着“顾”,收件地址就是这个仓库,日期是2004年4月1日——比父亲日记的最后一页晚了半个月。
纸箱封胶带已经脆化,林北手指一抠就裂开了。里面的东西用旧报纸裹着,报纸日期是2004年3月28日,社会版头条印着“江城外贸公司涉嫌伪劣产品案,负责人赵某某被调查”,照片上的赵山穿着西装,被警察夹着胳膊,脸歪得像被人打了一拳。
第一层报纸揭开,露出个老式录像机专用的黑色录像带,外壳上用马克笔写着“3.25”,数字被指甲划得很深。林北捏着录像带的边缘,指腹触到冰凉的金属轴,突然想起小时候看动画片,父亲总把录像带倒带倒得沙沙响,老顾就坐在旁边嘿嘿笑,说“小林师傅这手艺,能去修录像机了”。
下面是几本账本,牛皮封面被虫蛀出了细密的小洞,像老顾那张总带着倦意的脸上的毛孔。最上面的账本翻开第一页,就是赵山的签名,龙飞凤舞的“赵”字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差点戳穿纸页。林北指尖划过那道墨迹,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写的“赵山写字像打架”,喉结动了动。
账本里夹着张照片,边缘已经卷成了波浪。照片上父亲、赵山、老顾站在筒子楼办公室门口,父亲手里举着个搪瓷缸,赵山搂着老顾的肩膀笑得露出牙齿,老顾则拘谨地扯着衣角,三人脚下的水泥地上,摆着盆蔫哒哒的绿萝——正是父亲日记里那盆清月她妈送的招财绿萝。照片背面写着“合作三周年,赵山摄”,字迹同样张扬,却在末尾多了个小小的爱心,看得林北鼻子有点酸。
最底下是个用红绳捆着的硬壳笔记本,翻开时纸页发出“咔嚓”的脆响,像老顾冬天冻得发僵的关节。第一页是老顾的字迹,小而工整,像他总也挺不直的背:“2001年5月12日,今日进钢材3吨,赵哥说这批货掺点废料,我没同意——小林说的对,招牌比钱重要。”
林北的目光猛地停在2003年10月17日那页。老顾画了个简单的表格,左边是“实际进货量”,右边是“上报量”,两组数字差了整整一半,表格下面用红笔写着“窟窿越来越大了,赵山说让小林担着,我没敢告诉他”,字迹被眼泪晕得发蓝,像洇开的血迹。
他正翻着,笔记本里掉出张折叠的信纸,是医院的处方笺,上面写着“顾某某,肺癌晚期”,日期是2004年3月20日——距离老顾写那个地址,只隔了十天。林北捏着处方笺的手抖了起来,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那句“老顾说要去举报,我拦着了——万一出事,他女儿怎么办?”原来不是怕老顾出事,是怕他死在牢里。
“嗡——”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江城。林北接起,听筒里传来阵嘈杂的电流声,接着是个苍老的女声,带着浓重的喘息:“是……是小林家的小北吗?我是顾阿姨……”
林北的心猛地一沉:“顾阿姨?您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是你爸……十年前给我的,他说……说如果有天我撑不住了,就打这个电话找你。”女人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我家老顾……走之前让我把东西藏仓库,说等你长大了,让你知道真相……可我怕啊,赵家势力那么大……”
“阿姨您别急,”林北看了眼纸箱里的东西,“我现在就在仓库,看到了老顾留下的东西。”
“看到录像带了吗?”顾阿姨的声音突然拔高,“3月25号录的,那天他们吵得最凶……老顾说,赵山要把假货推到你爸头上,让他去坐牢……”
林北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想起父亲日记里那句“赵山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怪,像看仇人”,想起2004年春天父亲突然瘦了二十斤,想起那些深夜里客厅传来的压抑的叹息。原来不是生意不好做,是被人往绝路上逼。
他抱着纸箱从仓库缺口钻出来时,阳光正好照在脸上,烫得人发疼。路边停着辆破旧的电动车,车筐里放着个保温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焦急地往仓库门口望,看到林北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她长得和照片上的老顾很像,尤其是那抿着嘴的拘谨模样。
“小北……”顾阿姨想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林北赶紧上前扶住她。老太太的手像段枯木,却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那录像带……你一定要看,里面有赵山承认……承认他买通海关,把劣质钢材当进口货卖的证据……你爸是被冤枉的!”
林北把纸箱塞进电动车筐,骑着车送顾阿姨回家。老太太住在个老旧的筒子楼里,楼梯间弥漫着煤气味,她家在顶楼,门楣上挂着串干瘪的绿萝,叶片脆得像纸。客厅墙上挂着老顾的遗像,照片里的男人戴着眼镜,笑得温和,正是工牌上的模样。
顾阿姨颤巍巍地找出台老式录像机,插电时“滋啦”冒了点火花,吓得她赶紧缩回手。林北接过,三两下接好线,把那盘“3.25”的录像带塞了进去。
屏幕闪烁了几下,出现了筒子楼办公室的画面。父亲背对着镜头,肩膀剧烈地起伏着,赵山则唾沫横飞地指着他鼻子骂:“林建军你傻啊!这批货不脱手,我们全得喝西北风!你以为老顾那病不用花钱?”
“我就算砸锅卖铁,也不能用假货坑人!”父亲的声音嘶哑,带着林北从未听过的愤怒,“当初说好的‘诚信为本’,你全忘了?”
“诚信能当饭吃?”赵山突然踹翻了旁边的铁桶,里面的零件滚得满地都是,“我已经跟海关那边打好招呼了,这批货就说是你验的,出了事你担着!你不是想当好人吗?那就当到底!”
画面突然晃了一下,显然是老顾没拿稳摄像机。赵山猛地转头看向镜头,眼睛瞪得像铜铃:“老顾你他妈在录像?!”
接着是阵混乱的打斗声,镜头歪倒在地,拍到天花板上的吊扇在疯狂转动,还有父亲的怒吼:“赵山你敢动老顾试试!”
录像到这里戛然而止。
顾阿姨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指着屏幕哽咽道:“后来……后来你爸就出事了……说是……说是畏罪自杀……我知道是赵山干的!他怕你爸揭发他!”
林北的手死死攥着遥控器,指节发白。他终于明白父亲日记最后那句“小北今天问我为什么不笑了,我说爸只是累了”背后藏着多少绝望。原来不是累了,是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阿姨,”林北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老顾的女儿呢?”
“在国外读书,”顾阿姨抹了把眼泪,“你爸出事前,偷偷给她办了留学,钱都是他借的高利贷……他说,不能让赵家把我们两家的孩子都毁了。”
林北看着屏幕上定格的吊扇,突然想起父亲葬礼那天,赵山来吊唁,假惺惺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有叔在”,当时他就觉得那只手特别沉,像要把他按进土里。
“阿姨,”林北站起身,目光扫过纸箱里的证据,“这些东西,我会处理。”
顾阿姨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深深嵌进他的肉里:“小北,你爸当年不让老顾举报,是怕连累我们……现在我们不怕了,你一定要……一定要为你爸报仇啊!”
林北低头看着老太太眼里的期盼,又想起父亲掌心的温度,想起那支藏着钥匙的钢笔,想起日记里那些琐碎的温暖。他轻轻挣开顾阿姨的手,语气里带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阿姨,这不是报仇。”
“是讨账。”
他抱着纸箱走出筒子楼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血红色。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苏清月发来的消息:“林北,赵峰今天突然撤了对苏氏的打压,你说奇怪不奇怪?”
林北看着消息,嘴角勾起抹冰冷的弧度。他想起录像里赵山那句“我已经跟海关那边打好招呼了”,想起赵家现在主营的进出口贸易。这十年,赵家踩着林家的尸骨,活得风生水起啊。
他拿出手机,给苏清月回了条消息:“不奇怪,因为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然后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备注“老鬼”的号码,发了条信息:“查一下2004年江城外贸伪劣产品案的卷宗,再查赵峰他爸赵山,现在在哪。”
发送成功的瞬间,纸箱里的录像带突然从缝隙里滑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林北弯腰去捡,发现带壳裂了道缝,露出里面的磁带——像条绷了十年的弦,终于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