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看这颗石头像不像星星？”
弟弟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小石子陈列在我面前，然后他兴冲冲地跑到我的对面跪坐下来，清了清喉咙，宛如说书人一般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这些石头。
无意义的石头……
“很好看喔。”
弟弟听到我的夸奖后羞红了脸，他仔细地将那些小石子捡回匣子里，如同捧着宝物般将其呈到我的面前。
他说那些是他的宝藏，谁也不准动，谁也不许看。
但是姐姐可以。
“姐姐，你最喜欢哪块石头？我可以送给你。”
无所谓……虽然很想这么说，但为了不扫弟弟的兴致，我还是随便指了一块石头，碰巧是那块星星模样的怪石。
他将那块星星模样的小石子放在我手心，而如今它正摆在我的书桌的角落里。
不让谁看——
不让谁碰——
星星般的石头，是弟弟的宝藏。
我将它握在手心里。
“这是你的宝物吧，被我拿去真的好吗？”
“不。”
弟弟摇了摇头，接着他紧紧抱住我，在我怀中痛苦地呜咽道：
“如果这样做，姐姐的痛苦就可以减轻一点的话……”
我不知道和弘在说什么，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不是吗？
姐姐我啊，是拥有强大力量的魔女，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我轻轻抚摸着弟弟的头发，他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在我的怀中默声哭泣，顿时，强烈的悲凉感自心脏蔓延到我的全身。
喉咙发痛，脸颊发酸，本该是我嚎啕大哭的时候，却连一滴泪水也挤不出来。
仿佛就是在昨天，但其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们一家曾经住在一座什么都没有的小镇里。
一家四口，爸爸妈妈、我，还有弟弟四季和弘。
每天，我和弟弟踩着土路去镇中心的小学上学，放学后，孩子们不会立刻回家，而是跑到镇子边缘的草地里嬉笑玩闹。
镇子的东边有一条平静的河流，河水的流速很慢，慢得像沙漏里流动的沙子。
每到夏天，我们都会跑到河岸旁乘凉，大人们时常要提醒他们的孩子不要跑到河流的深水区，但是他们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这条河最深的地方也就没过我的胸，有什么大不了的？
况且我们这些孩子也都会游泳，在这座什么都没有的小镇里，游泳成了我们在夏天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
总是站在我身旁，紧紧拽着我的衣角的人是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在孩子们聚集玩乐的小河里，四季和弘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大概是因为女孩子的发育比较早的缘故，当时的和弘整整矮我一头，这个矮弟弟总是跟在我的身后，我去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我迈步他也迈步，我站住他也站住，和弘就像是我的小小影子一般。自然地，我在游泳的时候，他也跟在我的后面游。
和弘的泳姿很不标准，他将头伸出水面，四肢努力地在水中划动，光是浮起来就已经用尽了全力，余下的只有狼狈，他的泳姿与其说是蛙泳，倒更像是狗刨。
我告诉他：“不要一直把头伸在外面，只有换气的时候才要浮出水面。”
可弟弟不听，他解释道：“如果头潜在水里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看不清就看不清吧，即便是最基础的蛙泳，步骤里也有潜泳，弟弟坚持不这么做，那我也没有办法，怕黑就怕黑吧，不潜就不潜吧，其实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在旁人看来，和弘跟在我身后游泳的样子非常滑稽，像是一条尾随主人的小狗一样，再加上他个子矮，即使他挺直腰杆站在水中，水位也能没过他的鼻子，因此他不像其他的孩子游累了就可以原地站着休息，和弘必须要抱着我，而我也必须要抱着他，这样他才能好好休息。
和弘还小，无论是个头，还是年龄，亦或是其他的什么。我相信过几年他一定可以长得更高，一定可以游得更好。
我觉得，和弘还小，他还有几乎无限的时间可以成长，有几乎无数的机会可以成熟，可是小孩子的恶意有时候就是这样蛮不讲理。
“跟屁虫”——
久而久之大家都这么叫他，我作为和弘的姐姐对此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同样地，和弘作为我——四季瑞枝的弟弟也对此没有反驳，没有附和。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低着头静静地承受这些小孩子的恶意。
表面上，和弘依然会在傍晚溜上我的床头，给我展示他白天收集的怪石。
只是他不再像以前与我形影不离。
我想这样也好，父亲在餐桌上常常提到男孩子就应该早早独立，虽然当时的和弘只有七岁，沉默寡言且性格孤僻，但是我和父母都确信他早晚可以成长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和弘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
事发的那个暑假，我一直被病痛所困扰，起因是打篮球时右脚踩在了篮球上，随即扭伤了脚踝，在弟弟搀扶下回到家时，原本纤细的脚踝已经肿得像上面糊了一块血肉馒头，不出意料地要卧床休息整整一个月。
就是在这一个月里，和弘独自昼出夜归，即便问他去了哪里，得到的也只是含糊其辞的回答。
弟弟他本就一副呆样，嘴巴又锁得死死的，或许是有什么秘密不想让家人知道吧，小孩子的心思真是既好懂又难懂。
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弟弟是交了很好的朋友，他个性腼腆害羞，不想和我们分享独属于他的友谊，可是谁能跟他交朋友呢，和弘早就莫名其妙地身败名裂了，这条猜测行不通，父母转而以为和弘交了女友，在饭桌上谈论着镇上每个女孩子的名字，畅想未来的儿媳妇。
可是弟弟当时只有七岁，不过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而已，父母的想法也太过超前了吧，况且和弘连朋友都交不上，更别提能和某个女孩子一同坠入爱河了，除非这个镇上有另外一个喜欢收集小石子并且个性内向的孩子。
而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镇上的每个孩子都与我们熟识，没人喜欢”跟屁虫“。
不过那又如何呢？和弘还有我，还有爸爸妈妈，即便没有朋友也可以。
没有朋友或许很痛苦吧，却没有办法避免，人类的祖先为了适应环境而选择进化，若不适应就没办法生存，适者生存，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也同样适用于人生。
你不能强行改变一株小苗的生长轨迹，如果弟弟就该是这个样子，那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因此，面对袭向弟弟的恶意，即便我知道那是很明显很纯粹的恶意，我仍然既不反驳，也不附和，和弘也是一样，他将这些恶意尽数全收，从来也没有爆发出委屈亦或是悲伤的情绪。
如果他因此哭出来，我就会为他挺身而出。
如果他因此向我倾诉，我就会抱着他聆听安慰。
“姐姐”应该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职业，我是和弘的姐姐，而我会做好这份职业，就是这样。
如果现在的我见到那时的我，一定会不由分说地扇她一巴掌吧。
因为“姐姐”不是这样的。
我的演技太拙劣了……
那一天下着绵绵细雨，因为是小雨，和弘一如往常，没有向谁打过招呼便早早出去了。
等我醒来，母亲也不见了，家里只剩下我这个腿脚不便的人。
当时我的脚踝已经将近痊愈了，可以撑着木杖行走。大概是在下午吧，我从楼上的房间出来，路过房门紧闭的和弘房间，下楼坐在客厅的椅子上。
我拿起电视遥控器，好奇地实验起每个按钮的功能，电视是上个月爸爸从大城市买回来的，他几周才回一次家，一旦回家指定带回些新奇的东西，爸爸说电视啊、手机啊、空调啊都是那边家庭的日常用品而已。
比起我们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镇子，大城市的生活真令人羡慕，他们一定活得非常方便非常舒服的吧。
“科学家称，最新的……发现平行世界……存在……”
主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画面也扭曲得不成样子，扭东扭西，扭成一团麻花，扭成一束光线，无论如何，画面的最终归宿是完全灰屏，过一会又变得正常了，就这样正常—扭曲—灰屏—正常……
我似乎经历了无数个轮回一样。
现在想来，大概是我们镇子信号不好的问题，电视的屏幕才总是一闪一闪的，有时候还会闪出颜色混乱的图案，不过我看得还是津津有味，刚接触电视的时候，信号不好也可以是看电视的乐趣。
就这样，我在电视前消磨了整个下午的时光，正当我打算关掉电视回房间睡觉时，房门突然传来急切的敲打声，我小心翼翼地开了门，眼前是经常和我们一同去河边玩耍的男孩。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瑞枝姐姐，跟屁—不对，和弘他……”
雨刚刚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远处，夕阳西下，云雾中一团巨大的火球渐渐落下，没了生机。
我们在镇中心的老医生家里见到了被席子裹着的和弘。
“可怜的孩子，下雨天河水涨潮了……”
老医生轻轻地掀开席子，一丝不挂的和弘躺在上面，没有衣服、没有裤子、也没有鞋，他蜷缩着身子，全身的皮肤遍布褶皱，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仿佛轻轻一揭，便能窥见里面的肉。
带我来的男孩哭着跑开了，老医生将席子盖回去，保留我弟弟最后的尊严。
和弘死掉了。
我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果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那和弘的死也是理所应当的……
理所应当吗？
和弘死后，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一天中的绝大部分的时间里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间，然后一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她总是红着眼睛出来，抓得自己满胳膊都是血，一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和弘。”
除此之外，母亲再也没对我说过任何话。
父亲回家的频次变得更少了，由原先的几周一次变为了几个月一次，不仅如此，回来也只是草草吃顿饭，他也一句话不说，全家人就像那个夏天的和弘一样，沉默地回到家，又沉默地离开家。
那时候我已经九岁了，虽然也是小学生，但或许是因为女孩子发育较早的原因吧，我已经可以理解父母的悲痛了。
他们大概在自责没有扮演好父母的角色吧，我对此深有感受，因为我也失职了。
我努力让自己哭出来，却连一滴眼泪都没办法挤出。为了悼念和弘，我将他生前收集的小石子通通埋入后院，仅仅留下了他送给我的那块星星模样的石头。
原本我应该将那块石头也埋进地底的，可和弘已经将他送给我了，那我想留下他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毕竟天上的星星有无数颗，而在大地之上，这样形状的怪石也绝不少见。
因此我无法称它为独一无二的石头，但它确实是弟弟送给我的。
我经常把玩那块石头，出去时也会随身带着它，直到我们离开这座小镇。
我相信，生离死别是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的无可奈何的事情。
和弘死掉了，将来的某一天爸爸妈妈也会死掉，而我也终有一天会死掉。
从长远来看，几千几万年后，人类都不一定还会存在。
所有人都难逃一死，死者长已矣，而所有活人也都难逃生离死别的悲剧。
其实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我的心为什么会像被揪着般难受呢？
我反思了，作为一个失去弟弟的姐姐好好反思过了。
想要留下和弘，想要帮助他，想要宽慰他，想要照顾他，想要维护他，想要替他抹眼泪，想要亲吻他的额头，想要听他滔滔不绝地讲那些小石子，想要看着他长大，长大成为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想要和弘……回来。
想要再做他的姐姐。
因此，我——四季瑞枝，将从树上落下的叶子一一粘回树枝上，将缓缓东流的河水赶回西边，将象征着明天到来的昼夜交替颠倒。
终于在星星的注视下彻底抛弃了人类的身份。
成为了最自私的“魔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