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和弘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他扑过来紧紧抱住我,久久不肯放开,我抚摸着怀中泣不成声的弟弟,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大哭过了,这时我才久违地想起来,和弘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而已。
后来我才知道他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
和弘说我们常去玩乐的那条河水位突然暴涨,无论怎么努力游都敌不过湍急的河水,眼看离岸边只有一点距离了,自己却连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绝望之际,有一位陌生人死死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到了岸边。
我着急地询问和弘救命恩人的长相,他却摇了摇头,称自己因为脱力晕过去了,醒来之后周围没见到任何人。他说,听声音那个人应该是女孩子。
我松了口气,这次轮到我紧紧抱住弟弟了,我抚摸着他吸满雨水的头发,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妈妈回来,我将和弘的经历讲给她,变成了我们三个人拥抱在了一起。
之后爸爸升职了,我们一家也得以搬去大城市居住。
我们逃离了那个小镇、逃离了那个悲剧横生的夏天、逃离了那条看似永远平静的小河。
而和弘却没有逃离他的命运……
七年过去,时值初夏。
几个月前,我升入了当地有名的贵族女校——樱皇女子学院,因为学校是寄宿制,所以在修完一周的课程后的星期五才能回到家,而和弘总是在星期日回来,也正好是我离开家回到学校的日子,经常是我离开了他才回来。
假期的时候,我住在家里,和弘却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只能在电话里听到弟弟久违的声音。
很奇妙吧,明明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姐弟,一年到头却只能偶尔见上几面,以至于弟弟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模糊,很多时候我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一个弟弟了。
同样被遗忘的还有一位名叫西园穗月的女生。
先前有说过我升入了名校——樱皇女子学院的高中部,作为外部生却莫名其妙地被选为了高中一年级三班的班长,而这个班上有一位幽灵学生,她的名字是西园穗月。
称她为幽灵并非是出于同学间恶意的排挤,恰恰相反,一开始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非常关心西园同学的情况,她几乎没有来过学校,据说只在期末测验时露过几次脸,但不知道为什么谁也不清楚她长什么样子。
我作为三班的班长,所知道的只有西园同学已经想方设法凑够了足以升入二年级的学分,因此即便她不来学校也无伤大雅。
渐渐地,西园穗月这个名字在樱皇女子学院已经被人遗忘,她的座位也被挤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桌椅板凳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没人清理,没人过问,仿佛根本就没有这号人。
至于我为什么还记得她,那是因为我是高一三班的班长,每周都要负责为因病居家的同学送去学习笔记,西园同学也不例外,应该说享受这份无偿服务最多的就是她了。
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却拥有她的联系方式,不过我们之间却不是以电话形式沟通,而是以短信这种带有延迟的方式交流。
每到周五放学,西园同学都会准时将短信发送到我的手机上,她指定要我将笔记放在一个地方,每次地点都不固定,也没有规律可循,有时候是某座大桥的桥洞,有时候是某家咖啡厅的门前,甚至有几次让我放进了猫窝。
不过,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作为班长就应该满足同学的需求,毫无疑问这是班长的责任,而爱着和弘是我作为姐姐的责任,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想必西园同学也有她要扮演的角色,也有她要履行的职责吧。
西园同学很神秘,一个从不露面的女孩子当然神秘啦。
我也不是没有想象过西园同学的长相,她大概留着一头黑长发,十指尖尖,似乎很善于弹钢琴。
开玩笑的,我的预测向来不准。
“请把笔记放到star咖啡厅左手边第三个座位上,辛苦你了四季班长。”
这天周五放学后,西园同学的短信如约而至,我收拾好书包,赶到她指定的那家star咖啡厅,star咖啡厅离学校不远,步行大概花了十分钟,我原本打算将笔记放下就赶快回家吃晚饭,可当我走进咖啡厅,走向左手边第三个座位时,我不禁站定了。
那个穿着樱皇女子学院制服的女孩子正坐在那里。
一抹斜阳透过她雪白的肌肤,在她那粉嫩的唇间留下一点点珍珠般的光点。
咖啡厅的冷气开得很足,刚从闷热环境进来的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身前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见我来了,她将其中一杯推向对面,示意我坐下。
“初次见面,四季班长,我是西园穗月,一直以来承蒙您的关照了。”
西园穗月明眸启张,一双大大的杏仁眼望向了我,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眉如新月,目含秋水。
就像我想象的那样,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就像我想象的那样,她有一双纤细修长的双手。
“那个……你真的是西园穗月同学吗?”
我忐忑地坐在她的对面,感觉到心脏的跳动不免快了几拍,我或许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见到她的人也不一定。
不对,我暗自摇了摇头,她进到咖啡厅时肯定和人类见过面了。那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同她交谈的人?也不对,因为她点单的时候肯定和店长聊过了。
突然间感到有一点失落,不过也无所谓,我根本就不是人类……
我看向西园穗月,她安静地坐在我的面前,似乎和身后咖啡厅的景色融为一体。
然后她的手指动了……
西园同学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她静静地往咖啡里舀白砂糖,一勺又一勺,数不清她舀了几次,总之她用小勺子轻轻地搅拌那杯绝对甜得发腻的咖啡,棕红色的液体里顿时卷起一阵充满白砂糖的漩涡,之后她端起盘子,另一只手捏住杯耳,抿了一口咖啡,笑得更甜了。
期间她没说过任何话。
“很好喝吗?”
看着一脸幸福的西园穗月,我不禁对那杯加满白砂糖的咖啡产生好奇。那杯咖啡或许不像我想的那样甜腻呢,又或许她本来要的咖啡就是非常苦的类型?
“很好喝哦,要尝尝吗?”
我点了点头,她在我的咖啡里重复了刚刚的动作,兴致勃勃地完成了一份“穗月特调”,我接过咖啡杯抿了一口,甜腻的滋味在我的味蕾瞬间爆炸。
天呐,这简直就不是人喝的,与其说是在喝咖啡,不如说在尝咖啡味的白砂糖。
“怎么样,好喝吗?”
西园穗月笑眯眯地看着我,她这个人似乎一点也不懂得察言观色,我的眉头都快要挤到一起了,她还能笑着问我好不好喝,就像是在对我穷追猛打一般。
“一点也不好喝!”
“怎么这样,明明我觉得很好喝的说,肯定是四季班长你品不出来啦。”
我扶着额头,极力压抑着心中燃起的怒火,我是西园同学的班长,即便她是个问题学生,我也应该好好地跟她解释才行,这是我身为班长的职责。
“听好了西园同学,人与人之间不能一概而论,你喜欢很甜很甜的饮料,可我不喜欢,你不能将自己的喜恶强加于别人身上,打个比方,富家翁称自己不喜欢钱,然后就要将世界上爱钱的人贬为俗人,这样傲慢的偏见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西园穗月看着我,渐渐收起了微笑,然后她转头看向窗外,虽然这家咖啡厅坐落于人迹罕至的街道里,但是外面的风景也说不上好,就是随处可见的城市景色。
远远比不上那个镇子的自然景色,这里也没有山,也没有河,特别是没有那条看似永远平静的小河。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咖啡店的玻璃映着她的面庞,也映着我的。
我有些害怕她。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西园穗月的嘴唇张开又闭合,闭合又张开,我却什么也没听清。
除了……
“四季瑞枝,你根本就不懂这个道理。”
西园同学喉咙里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本该甜美的声音里却混杂着别人的声音。
噪音,噪音!
我死死捂住耳朵,不想听到任何声音,不想听到任何名字,不想听到任何错误。
我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
额头上冒出的汗滴落在桌子上,我抬起头,发现咖啡厅的墙皮掉了一块。
“抱歉,我失言了。”
正上方的空调孔正源源不断地输送冷气,室内的温度似乎比刚刚更低了。
西园穗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她那双望向我的杏仁眼黯淡无光——仿佛沉睡着万年坚冰,又仿佛坠落于无边黑暗,似乎要将眸子里映着的我永远封存。
西园穗月是个非常危险的人,并且她不是人类,身为魔女的我下意识就做出了判断。
“跑题了,我想说的是,下周我想回到学校,久违地和大家一起共度校园生活。”
不等我回应,西园穗月便转身离开了,空留下那杯只被抿了一口还冒着热气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