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自文学社那次尴尬的“三角初现”之后，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和何晓清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而缓慢的变化。
她不再仅仅是在李诗晴离开的空隙才敢凑过来说话。有时，在走廊迎面遇见，她会鼓起极大的勇气，用快得像逃跑一样的速度，向我微微点头，嘴唇翕动，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早”字。有时，在图书馆的书架间偶遇，她会指着某本我刚放回去的书，结巴着、却努力地表达：“这……这本……也……也很好看……”
李诗晴依旧像一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在社团里、在课间，自然而然地占据着我旁边的大部分注意力。她还是会用“实验中学的那位”来调侃我，语气戏谑，眼神却偶尔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但何晓清，就像一株在墙角悄悄生长的藤蔓，以一种安静却执拗的方式，一点点地将她的存在感，编织进我高中生活的缝隙里。
我发现自己开始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她那抹娇小、容易被人流淹没的身影。会在她因为社恐而手足无措时，下意识地帮她解围。甚至，在一次闲聊中，我无意间提到自己喜欢某个冷门乐队的歌，几天后，她就怯生生地递给我一张手抄的歌词，字迹工整娟秀，旁边还画了小小的、可爱的插图。
我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基于书籍、音乐和某种共同“边缘人心态”的、安静的理解。一种无需多言，却能彼此感知的微妙默契。
但回看今日，时间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快了指针，从樱花纷飞的四月，倏然间便跳到了绿意盎然的初夏。期中考试的氛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闷热雷雨，笼罩了整个校园。
{我，陈伟文，盯着刚刚发到手中的、还带着油墨味的成绩单，暗自松了口气}
各科成绩规规矩矩地躺在中上游的位置，数学甚至侥幸挤进了班级前二十。算不上多么耀眼，但至少对得起我平时在题海里扑腾的努力，也对父母有了个交代。{我熟练地将这张决定短期心情的纸片对折，准备塞进书包最底层，让它尽快完成历史使命}
就在视线移开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捕捉到了斜后方，那个几乎要缩进墙壁里的熟悉身影。
何晓清。
她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脆弱的弧度，小小的肩膀微微向内缩着，仿佛想要躲避周围一切关于成绩的讨论。{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用力到指关节都失去了血色，泛出僵硬的白}。即使隔着几张课桌的距离，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她身上弥漫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低落与无助。这和她偶尔在谈论起心爱的文学作品时，眼中闪烁的、流星般短暂却夺目的光彩，简直判若两人。
放学后，文学社活动室。因为刚考完试，气氛有些异样。李诗晴正和几个成绩不错的社员讨论着刚出炉的数学卷最后一题，清脆的笑声和争论声显得格外有活力。{而何晓清，则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在那个靠窗的、被阴影眷顾的角落。只是今天，她面前摊开的不是小说，而是一张布满醒目红叉的数学试卷，她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在桌面上}
{我手里拿着一本轻小说，目光却不时飘向那个角落，心里有些犹豫}
要不要过去说点什么？安慰？还是主动提出帮忙？会不会太唐突？毕竟，成绩是很私人的事情，涉及到自尊心……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之际，何晓清却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克服了巨大的阻力，径直朝我走来}
［陈……陈伟文同学……］她的声音比平时还要细弱，裹挟着明显的颤抖，仿佛风中摇曳的蛛丝，［可……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啊，可以，当然可以。］我立刻放下手里的书，坐直了身体，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和。{心脏却因为她的突然靠近和那显而易见的紧张情绪，而微微加速}
［这……这次考试……我……我考得很差……］她抬起头，眼圈周围果然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像被水彩轻轻晕染过，［我……我知道……这个请求……非常……非常冒昧……也……也很厚脸皮……］她用力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但……但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仿佛这口气能给她带来所需的勇气。［可……可以请你在周末……在图书馆……帮……帮我补习一下……数学吗？］
{我完全愣住了，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帮她补习？我？单独？在图书馆？
这几个关键词在脑海里碰撞、组合，引发了一系列复杂的化学反应。我的数学成绩只是尚可，并非顶尖，辅导别人……能行吗？而且，单独和何晓清在图书馆相处……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社恐的本能就开始拉响警报，手心似乎都要渗出冷汗。
拒绝的话几乎已经到了舌尖——“我可能不太擅长教别人”或者“你可以去问问老师”……
然而，就在那些推脱之词即将脱口而出的前一刻，我对上了她的眼睛。
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不安的大眼睛里，此刻盈满了近乎绝望的恳求，以及一层薄薄的、随时可能决堤的水光。那眼神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我内心某个柔软的地方。所有理性的、趋利避害的思考，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好吧。］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声音听起来还算镇定。［周末下午怎么样？图书馆二楼自习区见？］
［真……真的吗？！］何晓清的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巨大惊喜和如释重负的光彩，像阴霾密布的天空骤然被阳光撕裂。{她激动地朝我深深鞠了一躬，幅度大得让人担心她会失去平衡}，［谢……谢谢你！真……真的非常谢谢你！］
说完，她像是害怕我反悔一样，飞快地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座位，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心脏后知后觉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转头，目光恰好撞上了李诗晴的视线}
她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和别人的讨论，正抱着胳膊，身体微微向后靠着桌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眼神，不再是平时那种纯粹的戏谑，而是夹杂着一丝探究，一丝了然，甚至……一丝极其细微的、让我心里莫名发毛的冷意。
［哟，］她走了过来，语调依旧是轻松的，但话语的边缘却像是被磨得有些锋利，［我们的陈老师这是要开小灶了？真是乐于助人啊。］
［只是……同学之间，帮个忙而已。］我试图让语气显得平淡无奇，像是在讨论天气。
［帮忙啊～］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调侃。{她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气息几乎拂过我的耳畔}［我记得某人的数学成绩，好像也就一般般吧？别到时候好心办坏事，误人子弟哦。］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更深的、带着恶作剧意味的弧度。［而且，这么热心肠地给别的女生单独补习……‘实验中学的那位’要是知道了，不会吃醋吗？］
又来了！这个万年不变的挡箭牌！
［都说了跟她没关系！］一股无名火突然窜起，{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带着明显的烦躁}［再说，你成绩不也挺好的吗？逻辑清晰，解题飞快。要是你觉得我水平不够，怕我教坏何晓清，那你来教她好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就后悔了。这语气，这内容，简直像极了幼稚的赌气，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李诗晴脸上的笑容，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了。她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那双总是明亮活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然后，她撇了撇嘴，语气变得有些生硬：［我才不要。我又不是慈善家，没那么多闲工夫。］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身，回到座位拿起自己的书包，随意地甩到肩上}
［走了，今天的社团活动，没意思。］
她离开的背影，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毫不在意的潇洒，但我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与往常不同的情绪波动。
她……是在生气？还是……？
那个荒谬的、关于“吃醋”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我立刻用力摇头，试图把它甩出去。不可能，李诗晴怎么会……她只是……只是习惯性地调侃我而已。对，一定是这样。
周末下午，图书馆二楼自习区。阳光被巨大的落地窗过滤成柔和的光束，安静地洒在光滑的桌面上，空气里弥漫着书页和木头家具特有的沉静气息。{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数学课本、习题集和几张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内心充满了比面对考试时更甚的忐忑}
何晓清准时出现了。{她小心翼翼地在我对面的座位坐下，动作轻得像是一只怕惊扰了空气中尘埃的猫}。她从印有卡通图案的帆布书包里，拿出笔记本、错题集和几支不同颜色的笔，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对……对不起……让……让你久等了。］她小声说，脸颊带着运动后的微红。
［没事，我也刚到不久。］我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紧张，试图让自己进入一个“可靠的辅导者”的角色。［那我们……先从你这次试卷里错误最多的函数部分开始？］
［好……好的。］她用力点头，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得像个小学生。
补习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还要艰难数倍。何晓清在理科方面的基础，薄弱得超乎我的预料。许多在初中就该烂熟于心的公式和定理，在她那里都变得模糊不清，甚至完全空白。{我不得不将讲解速度放到最慢，拆解每一个步骤，用尽可能形象、贴近生活的例子来类比那些抽象的数学概念}
她听得极其认真，睫毛低垂，时不时地点头，用细弱的声音回应“嗯”或者“我……我试试看”。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大部分时间都盛满了茫然和困惑，像蒙着一层驱不散的迷雾。
［这……这里……］她怯生生地用手指点着练习册上的一道基础题型，［还……还是不太懂……为什么……要这样变形？］
{我下意识地凑近了一些，低下头，准备顺着她的指尖，用另一种思路再解释一遍}
［哎呀，这里不是很简单吗？直接套用立方和公式再因式分解不就行了？］
一个熟悉到让我脊背一僵的声音，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毫无预兆地在我们头顶响起。
{我和何晓清同时愕然地抬头}
李诗晴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桌旁，手里拿着一本最新期的时尚杂志，脸上挂着一种“哇，好巧，你们也在这里”的、略显浮夸的无辜表情。
［你看，］她非常自然地伸手拿起我放在桌角的自动铅笔，{动作流畅地在何晓清的草稿纸上唰唰写下一行漂亮的公式和推导}，［像这样，结果不就直接出来了吗？多简单。］
何晓清看着纸上那行龙飞凤舞、跳跃性极强的解答，眨了眨眼，脸上的困惑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加深了。{她像是被这种“简单”打击到了，声音更小了}［可……可是……李同学……为……为什么……一开始……就要想到用……这个公式呢？我……我不明白……］
李诗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她有些尴尬地放下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这个……就是固定的解题思路啊，遇到这种题型，记住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
［学习数学，理解原理和思路的形成过程，比单纯记住答案更重要。］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意外的坚持。{我重新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另起一块空白}［晓清，我们别管那个公式，我先跟你讲讲这类题目的本质是考察什么，我们从头来推理……］
李诗晴站在原地，看着我们两人再次低下头，沉浸在那种缓慢却专注的讲解与聆听之中。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嘴唇微微抿起，那是一种混合着被排斥感、些许不甘、以及一丝……落寞的神情。她沉默地站了大约十几秒，然后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踩着轻却清晰的脚步声，离开了自习区。
{我眼角的余光追随着她消失在书架间的背影，心里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久久无法平静}
接下来的补习，在这种微妙的干扰余波中继续进行。何晓清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变得更加努力和专注。
补习结束时，已是黄昏。橘色的暖光透过窗户，为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滤镜。何晓清非常郑重地再次向我道谢。{看着她因为终于弄懂了一个知识点，而焕发出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喜悦脸庞，那双大眼睛里重新闪烁起我之前见过的光彩}，我觉得这个下午耗费的口舌和精力，似乎都变得值得起来。
［下……下次……还可以……继续麻烦你吗？］她收拾好书包，怯生生却又充满期待地问。
［……嗯，可以。］我点了点头。
刚走出图书馆，傍晚微凉的风拂面而来，带来一丝清醒。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地震动了一下。
我掏出来，屏幕亮着，是李诗晴发来的Line消息。
『陈老师，一对一私人辅导效果如何？没把人家小姑娘教哭吧？（偷笑）』
后面，紧跟着一个黄澄澄的、无比醒目的——柠檬表情符号。
我看着那个酸溜溜的柠檬，愣了几秒，随即，一种混合着无奈、好笑、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微妙情绪涌上心头。最终，所有这些情绪化为一个清晰的、上扬的嘴角。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
『托某位“路过热心同学”的福，勉强完成任务。不过，建议某人下次要是再来“偶然”视察，记得带点能真正帮上忙的、循序渐进的解题思路，而不是炫技。』
消息几乎是秒回。
『哼！要你管！本小姐乐意！』
收起手机，我抬头望向天际那抹将逝未逝的晚霞。图书馆的意外插曲，那个酸味几乎要溢出屏幕的柠檬表情，何晓清努力理解时紧蹙的眉头和听懂后绽放的笑颜，还有李诗晴那带着情绪离开的背影……这些看似零碎的片段，此刻却清晰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我从未预料、却也无力挣脱的高中生活图景。
看来，这场计划外的补习还得继续下去。
而某个人的醋意，似乎比数学试卷上最复杂的压轴题，还要让人难以招架，且……无从解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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