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京的雪总带着铁锈味。八岁的李珣缩在福王府冷宫的角落,看着血散人枯瘦的手指抚过自己眉心,那点殷红如活物般钻进皮肉时,他听见一声轻笑:“十年之内,取明心剑宗灵犀角来换你命。”
后来他才知道,那抹红叫 “血魇”,是锁住魂魄的锁链,也是催命的符咒。十五岁那年,他以杂役身份跪在明心剑宗山门前,青石板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裤渗进来,像极了当年冷宫里的月光。掌事长老捏着他的骨相反复打量,最终啐出一句:“玉散人余孽,只配守丹房。”
丹房的烟火呛得人睁不开眼,李珣却在那里遇见了青吟。她总是披着月白道袍倚在梅树下吹笛,笛声清越如昆仑雪水,能让丹炉里躁动的灵火都安静下来。“你可知这笛音里藏着什么?” 她指尖划过玉笛,李珣看见她眼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哀伤,“是忘不掉的人,和斩不断的因果。”
那时的他还信 “因果” 二字。直到血魇发作,五脏六腑像被万千毒虫啃噬,他跪在青吟面前求药,却见她转身将一瓶丹药递给了天资卓绝的师兄。“你的命,本就轻贱。”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李珣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血散人说过的话:“仙门之内,唯有自己的刀最可靠。”
他开始偷偷学丹房里的禁术,用炉灰掩盖练岔的灵力痕迹,用伤口里的血喂养血魇。有次被师傅发现,他当着全宗门的面磕碎了额头:“弟子知错,愿受百鞭之罚。” 鞭子落在背上时,他盯着青吟站的方向,看见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却终究没有回头。
七年光阴在丹房的烟火中燃尽。李珣的修为已能瞒过外门弟子,血魇却愈发频繁地发作。那日他潜入藏经阁找解魇之法,无意间撞破青吟与古音的密谈。“钟隐师兄的计划快要成了,” 古音的声音带着玩味,“这李珣倒成了最好的棋子。”
青吟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李珣心头。他踉跄着逃回丹房,撞见等候在此的书童阿福。曾经跟在他身后喊 “小主子” 的少年,如今已是穿云剑派的核心弟子,腰间玉佩闪着温润的光:“珣哥,长老们要逐你下山了,我来送送你。”
李珣忽然笑出声,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看着阿福转身时扬起的衣袂,想起当年一起偷王府点心的夜晚,那时阿福说过要永远跟着他。可修仙路上,哪有什么永远?
血魇彻底爆发那晚,他在山涧里醒来,浑身是血地握着半块断裂的玉笛。那是青吟落在梅树下的,此刻笛身上 “相思” 二字已被血浸透。远处传来搜山的喊声,他咬碎牙吞下最后一丝犹豫,转身投向了幽冥渊的方向 —— 那里有能让他变强的力量,哪怕要与万鬼为邻。
幽冥渊的阴风裹着腐臭,却让李珣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他在忘川河畔遇见了鬼先生,那老者枯坐了三百年,见他便笑:“玉散人半魂转世,倒有几分当年的痴气。”
鬼先生传他幽冥之道,教他用魂魄炼制幽傀。第一个幽傀是用丹房外那棵老梅的精魂做的,李珣给它取名 “青奴”,看着它开出半朵惨白的梅花时,指尖微微发颤。他开始在幽冥渊与红尘世之间游走,用丹药换取修士的魂魄,用血魇控制不听话的妖物,渐渐有了 “血魔” 的名号。
再次遇见古音是在嵩京的酒楼。她一身红衣似火,掷给他一个锦盒:“钟隐要借你之手杀我,你若答应,灵犀角归你。” 锦盒里的灵犀角泛着温润的光,李珣却盯着她腰间的香囊 —— 那绣着鸳鸯的针法,和青吟当年的荷包一模一样。
“我要的不止这些。” 他指尖划过血魇,“我要青吟,还要明心剑宗的覆灭。” 古音笑得花枝乱颤,酒杯里的酒溅出几滴在他手背上:“李珣,你和钟隐、玉散人,都是一样的疯子。”
他后来才知道,这场交易从一开始就是骗局。钟隐站在世界顶峰太久,唯一的执念便是帮师妹青吟斩开情障。他培养李珣的恨,纵容古音的谋,甚至默许玉散人的残魂藏在无忧体内,只为让青吟亲手斩下那把承载了太多过往的剑。
青吟是被古音绑来的。她穿着囚服跪在李珣面前,头发散乱,却依旧挺直脊背:“杀了我,成全你的复仇。” 李珣握着剑的手在抖,剑尖抵住她的咽喉时,看见她眼底的释然。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他的声音沙哑,“知道我是玉散人转世,知道钟隐的计划,知道你被困冰牢七十年是自导自演。” 青吟闭上眼,一滴泪落在剑身上:“我与玉散人有过约定,却终究负了他。钟隐说,唯有恨能破情障,可我……”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无忧突然闯了进来。那少女双目赤红,体内玉散人的残魂正在觉醒:“青吟!你当年为何要骗我!” 李珣看着两道纠缠的身影,忽然想起鬼先生的话:“幽冥之道,最忌动情。”
血魇在此时彻底失控。他看见无数记忆碎片在眼前闪过:玉散人跪在钟隐面前求放过青吟,青吟在冰牢里用指甲刻下他的名字,钟隐望着师妹的背影独自饮酒…… 原来所有人都在局中,连布局者自己也没能幸免。
他挥剑斩断了无忧体内的残魂,却被反噬的力量震飞出去。古音趁机发动了早已布下的杀阵,明心剑宗的弟子如潮水般涌进来,喊杀声淹没了一切。李珣撑着剑站起来,看见青吟挡在他身前,斩空神剑的光芒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当年欠你的,今日还你。”
剑光闪过的刹那,李珣听见血魇碎裂的声音,也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响。
青吟的死成了压垮李珣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提着染血的剑走出杀阵,看着明心剑宗的牌匾在火中崩塌,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古音追上来递给他一枚玉简:“钟隐在天墟境等你,他说要给你一个交代。”
天墟境的风带着上古的苍凉。钟隐站在破碎的天庭遗址前,背后是三十六洞天的霞光:“我从未想过害青吟,只是她的心障太重,唯有死能解脱。” 李珣拔剑直指他的咽喉:“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那场大战持续了三天三夜。钟隐的神剑能劈开云海,李珣的幽冥魔气能吞噬星光。当斩空神剑刺穿李珣胸膛时,他看见钟隐眼底的震惊 —— 血魇的力量早已与他的魂魄融为一体,伤口处涌出的魔气反而缠住了对方的剑。
“你和青吟,都太自私。” 李珣握住剑身用力前送,“你们的道,是用别人的命铺成的。” 钟隐倒下时,他看见对方手里紧紧攥着半块玉佩,上面刻着的 “青吟” 二字已被血染红。
从那天起,世上再无明心剑宗弟子李珣,只有魔道宗师 “百鬼灵竹”。他在幽冥渊建立幽宗,收罗天下被仙门排挤的孤魂,用判官笔在他们魂魄上书写功法 —— 那是鬼先生临终前教他的秘术,能让弱者也拥有反抗的力量。
古音曾来邀他共掌灵界:“我们联手,能让所有宗门都俯首称臣。” 李珣却指着忘川河畔的彼岸花:“你看这花,花叶永不相见,就像你我这样的人,终究成不了同路人。” 他知道古音的计划,也知道她不过是想利用自己,就像当年钟隐利用青吟一样。
成为九劫天魔那天,幽冥渊上空乌云密布。李珣站在幽宗大殿前,看着麾下万千幽傀跪拜,忽然想起初入明心剑宗的那个雪天。那时他以为修仙是求长生,后来以为是报血仇,如今站在力量的顶峰,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天劫落下的瞬间,他看见了青吟。她还是当年梅树下的模样,笛声穿过雷霆落在他耳边:“你的道,从来不是恨。” 李珣挥剑劈开劫云,看见无数过往在雷光中闪现:丹房里的烟火,冰牢里的泪水,杀阵中的剑光…… 原来那些他以为早已忘记的画面,都刻在了魂魄最深处。
“我错了吗?” 他对着虚空喃喃自语,血魔刀在手中微微震颤。远处传来古音的喊声,她正率领各宗门弟子攻向幽宗:“李珣!你这魔头,今日必诛!” 他看见古音眼中的疯狂,忽然明白她和当年的自己一样,都被困在了仇恨的牢笼里。
决战在北海之滨展开。李珣的魔气与古音的天劫之力碰撞,掀起万丈巨浪。当他的刀抵住古音咽喉时,看见她眼底的绝望:“为什么钟隐帮你,青吟护你,连命运都偏袒你?” 李珣忽然笑了,笑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你以为我想要这些吗?我不过是想活下去。”
他收了刀,转身走向幽冥渊。身后传来古音的嘶吼,也传来弟子们的欢呼,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又开了,他蹲下身摘下一朵,花瓣在指尖化作灰烬。鬼先生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所谓问道,不过是在黑暗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光。”
三百年后,灵界流传着一个传说:幽冥渊深处住着一位神秘的隐士,能解答关于宿命的疑问。有个穿月白道袍的女子寻到那里,看见一个白发男子正在喂一只通体雪白的鸟。
“请问先生,如何才能忘记一个人?” 女子的声音带着哽咽。男子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在看见她眼底的哀伤时,指尖微微一顿:“忘不掉的,就记着。”
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笛,正是当年青吟用过的那支。“这支笛,能换一个答案吗?” 她将玉笛递过去,李珣接过时,听见笛身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极了当年青吟指尖的温度。
“你叫什么名字?” 他轻声问道。女子抬起头,阳光落在她脸上,映出一双清澈的眼睛:“青璃。” 李珣望着她,忽然想起鬼先生说过的轮回之说,或许有些因果,真的能跨越生死。
幽冥渊的风穿过大殿,带来彼岸花的香气。李珣将玉笛放在唇边,吹出了当年青吟常吹的那支曲子。笛声穿过忘川,穿过云海,穿过三百年的时光,落在青璃耳中。她忽然笑了,眼里的哀伤渐渐散去,就像雪地里的阳光终于融化了寒冰。
李珣看着她的笑容,忽然明白自己找了三百年的答案。所谓问道,从来不是求长生,不是报血仇,而是在无尽的黑暗中,守住心中那点不肯熄灭的光。哪怕这条路布满血与骨,哪怕要与整个世界为敌,只要还有值得守护的人,便不算白来这一遭。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恨、罪与罚、黑暗与光明的故事。而这个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