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贺源回到家,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熟门熟路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厨房。拉开老式的冰箱门,里面出乎意料地并非空荡,整齐地码放着一些食材和饮品,但数量对于一个如此巨大的宅邸来说,少得可怜。
他拿出了一瓶牛奶,冰箱运转的嗡鸣是这死寂宅邸里唯一持续的背景音。
他看了一眼保质期,还没过。正当他准备关上冰箱门时,动作却微微一顿。
冰箱内侧的门架上,一个不起眼的、伪装成调味料瓶的微型传感器,正闪烁着极其微弱的、代表安全的绿色荧光。
绿色,意味着无人闯入。
他关上冰箱门,没有回到空旷的、足以容纳数十人的主厅,而是走到了面向庭院的缘侧。他席地而坐,看着庭院中那棵巨大的、不知历经多少岁月的樱花树,在暮色中伸展着光秃的枝桠。
那些魔法少女还没本事追踪到这里,MSA的调查也找不到他这里来,至于那些藏在更深处的阴影……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瓶壁。
“变成这个模样。”他摸了摸被捅穿过的腹部,“恐怕以前的我想都不敢想吧。”
他回想起白天在病房里,星野澄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金色眼眸。
思绪被口袋里轻微的震动打断。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熟悉的名字。指尖划过接听键,将听筒贴在耳边。
“今天Helix门口有秽兽袭击,你怎么样?没事吧?你没在那边吧?”
接过电话,传来的是妹妹的问候。
古贺源沉默了一瞬,目光从暮色中的枯枝移开,落在自己握着牛奶瓶的手上:“我没事,有魔法少女在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我在Helix里面的时候吓死我了。”妹妹的声音恢复了活力,“今天你没看到我们的演出,要不要我把我们练习的录像发给你?”
古贺源握着牛奶瓶的手指收紧了一瞬。他几乎能想象出妹妹在电话那头,带着混合了后怕与兴奋的表情,期待着他的回应。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还要干涩一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像是没预料到他这次答应得这么干脆,随即妹妹的声音再次响起,努力维持着轻快,却透着一丝小心翼翼:“你一定要好好看哦。我们……我们改了几个小节,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补充道,试图为这个请求增加一点分量,让哥哥的观看显得不那么像是敷衍。
“嗯,一定。”他应允着,这一次,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更真诚一些。
又闲聊了几句,是妹妹在描述演出的气氛和队友的糗事,他在听,偶尔用简短的音节回应。
挂断电话后,缘侧重新被深沉的寂静笼罩。
他仰起头,将瓶中剩余的牛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带着灼烧般的愧疚感。
他放下空瓶,瓶子与木质廊道接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我没事。”
他再次低声重复,这次是对自己说的。
巨大的宅邸沉默地包裹着他,只有窗外彻底降临的夜色,吞噬了庭院里那棵老樱树的轮廓,也吞噬了他眼中的无力与自责。他拿起手机,点开妹妹刚刚发来的视频文件,屏幕上跃动起青春的光影和音符——那是他曾经熟悉,如今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的、属于日常的喧嚣。他静静地看着,如同一个隔着厚重玻璃观察另一个世界的囚徒。
“阿源……”
一个模糊的、带着担忧的呼唤仿佛在耳边响起。
他猛地抬头,缘侧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喂……”
又一个声音,更清晰了些,带着一丝急促,是莲姐惯有的语调。
“源……”
这个声音很轻,像是响姐在沉思时的低语。
“小源……”
最后这个称呼,温柔而带着一丝宠溺,是雪姐……
古贺源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
幻觉,都是幻觉。
每一个声音都是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的喘息着,额角渗出冷汗。那些声音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清晰,仿佛要将他的理智拖回那个绝望的夜晚。空旷的宅邸此刻不再仅仅是寂静,更像是一个充满回音的囚笼。
“药、药……”他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牛奶空瓶被带倒,在廊道上滚出沉闷的声响。他顾不上这些,急匆匆地跑进自己房间,目标明确地扑向床头柜。
颤抖的手指抓向那个熟悉的棕色药瓶,标签上印着拗口的化学名称。他用力拧开瓶盖,甚至来不及去找水,就将两片白色的小药片干咽下去。药片粗糙地划过喉咙,带来一丝异物感,但他毫不在意。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紧紧攥着那个药瓶,如同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闭上眼,急促地呼吸着,等待着药物将那撕心裂肺的幻听、那汹涌而来的愧疚与绝望,重新镇压回记忆的深处。
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窗外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夜色。
药效如同冰冷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漫过他灼热的神经。那些在耳边尖啸的幻听渐渐被拉远、模糊,最终沉入一片麻木的寂静之中。心脏狂乱的搏动渐渐平复,急促的喘息也慢慢变得悠长而刻意。
他依旧靠着墙壁坐在地上,额头的冷汗渐渐变凉。紧攥着药瓶的手指一点点松开,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恢复了血色。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和鬓边的湿冷。
古贺源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那冰凉的麻木感完全取代了脑海中的翻江倒海,直到身体的颤抖彻底停止。然后,他深深地、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浊气都排空般,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扶着墙壁,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但足以支撑他的重量。他走到厕所,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用力扑打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更加清醒。
他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黑色的短发有些凌乱,脸色苍白,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掩藏的疲惫与空洞。药物压制了尖锐的幻听,却留下了一片巨大的、令人心慌的虚无。那份沉重的负罪感,那份对过往无能为力的愤怒,以及那份深不见底的孤独,并没有消失,只是被暂时麻痹,沉在心底,变得更加粘稠,更加难以驱散。内心的空洞没有被填满,反而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忍受。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洗漱台,然后,定格了。
镜子的金属支架旁,放着一把普通的、家用剪刀。不锈钢的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光泽。
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把剪刀。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奇异地带来一丝……真实感。一种可以掌控的、切实的触感,与脑海中那片混沌的虚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不一会儿,血腥味在厕所里缓缓弥漫开来,带着一种铁锈般的甜腥气。
古贺源靠在洗手池边,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道新鲜的伤口和蜿蜒的血迹,大口地喘息着,眼神复杂难辨。有解脱,有自厌,也有一种扭曲的平静。火辣辣的疼痛是如此清晰,像一道坚实的堤坝,暂时阻挡了内心深处那片虚无的海洋。
但这份用疼痛换来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就在他的注视下,手臂上那道原本清晰、甚至还在微微渗血的划痕,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皮肤组织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精准地编织、修复,血痕被迅速吸收、淡化,不过短短十几次呼吸的时间,那道刚刚还触目惊心的伤口,竟然完全愈合了。
最终,留在原地的,只剩下一道比周围皮肤颜色略浅一些的、几乎看不见的细线,仿佛刚才那决绝的一划,以及那刺目的鲜血,都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古贺源怔怔地看着自己光洁如初的手臂。
疼痛消失了。
连同那用疼痛强行换来的、对抗内心虚无的真实感,也一起消失了。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感,如同退潮后更加汹涌的反扑,瞬间将他重新吞没,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重。他尝试着用指甲用力掐了一下刚刚愈合的位置,只有轻微的压迫感,再也找不到那尖锐的、锚定现实的痛楚。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
此刻的自己,连自我伤害,都成为了奢望。
这具身体,早已不是纯粹的人类之躯。
一股深沉、冰冷、带着不祥气息的力量,在他体内无声地流淌,如同蛰伏的暗流。正是这股力量,在他无意识间,轻而易举地抹去了他试图留下的伤痕。
这股被他死死压制在体内、不被任何人察觉的,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