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家的时候父母已经到了，黑色的X6停在门口。走入熟悉的家门，里面却异常的冷清。只有奶奶在厨房发出菜刀敲击砧板的声音。
“哥！”
“润丰，回来了？”
难得活泼的声音，按以往的惯例，发出声音的便只能是我的弟弟，何润丰。
“今年照旧去后山炸炮仗吗？”
“有点晚了，吃完饭再去吧。”
因为终日躲在水仙花山，我几乎没有朋友，平日也就只同奶奶或隔壁家王伯有交谈。而近乎同龄算得上是朋友的，或许就只有这个一年都见不着几次的弟弟。
寂静依然萦绕在屋子里，烟尘夹杂着油烟弥漫在空气中，我看不清那远远坐在茶几旁两人的脸，只有润丰在一直试图和我聊天。
“野之，你们要去便早些吧，我们今天很早就要走了。”有些沧桑的男人声音在昏暗的屋子里传了出来。
“而且你不是考上省实验了吗？我想着把你接到省会，省实验在那，你也会方便许多吧。”
男人的话不断冲击着我的大脑，我的上下嘴唇在打架，却怎么都挤不出来一个字。
寂静依然弥漫在空气中，似乎迫不及待想知道我的回答，润丰打破了沉寂。
“怎么样，哥？来和我们一起呗？”
我依旧难以从嘴巴里发出声音来，风吹进客厅，冰凉的感觉让寂静又一次莅临。
然而我的表情终于分明地恭敬起来了，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
“阿……润丰哥……不了吧，那里老爷太多，也只会给爹增加麻烦吧。”
我不能同平常那般随心地讲话，只是每年的年三十晚上，家里就像没有了空气。
“我既然让你去你就别推三阻四的，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我辛辛苦苦工作一整年给你准备高中的生活，给你安排食宿，你不好好珍惜还在这推三阻四？”
屋子里的男人莫名其妙就怒不可遏了，坐在他旁边的女人见状便使劲地按着他。
“润丰，快和你哥出去玩吧，天黑前回来吃饭。”女人急忙忙地对润丰说着。
“走吧哥……”润丰于是拉着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家。
望着漆黑的世界渐渐向后倒退，我和世界只有薄薄的一层玻璃相隔着。黑色的宝马在林间小道仿佛隐身了。没有坐过汽车的我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忽然间，窗外的世界有强烈的光芒刺入我的眼睛。宽阔的路绵延不断地铺在眼前，路灯金光闪闪，延绵不绝，盘旋在夜空中，散发着远比星星更亮眼的光芒。平坦，宽阔，路边都被栏杆围着，来往的车辆飞一般闪过。大约这里是高速公路吧，来到这里便宣告我正式离开了养育我16年的大山。我在书中看到过高速公路，但真正见到实物，这还是第一次。打开了一点车窗，我想看看真正的高速公路。
“关上窗，这么大开车子会侧翻的。”没有任何称谓，那个女人便随口说着。于是我开始摸索怎样关上车窗。但我又按了几次按钮，只是让窗开得更大了。
“怎么关？”我的话刚说完，窗便急速地阖上了。似乎是开车的男人关上的。
“关窗都不会，你到底是怎么考上的省实验？”男人的声音难掩愤怒。于是我不再看向窗外，车内放着春节序曲，弥漫着皮革和香薰的味道。
令人窒息。
润丰靠在车门上沉沉睡去了，可能是早些时候在后山炸水坑的时候累了吧。
时间回到几个小时前。
我和奶奶，润丰以及父母五个人坐在圆桌前，食物散发着香气，食物的味道和风吹进来的泥土腥味混合在一起，还有淡淡的鸡屎味，这是农村的气息。电视春晚正在预热，而餐桌上却依旧是寂静。每年都是这样，就和无聊的春晚一样，已经成了我们家大年三十的固定节目。风在不断地灌进屋子里，冰凉的氛围环抱着我们。餐桌上的白炽灯泡在摇曳着。
“妈，我准备把野之带回去省会读高中。”那个男人的声音打破了这多年以来的惯例，我从未见过的虚伪笑容堆在他的脸上。他伸手撞了撞我的头，仿佛我们的关系很亲近。
“哦。”奶奶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默默讲着。男人恶心的笑容和动作让我感到胃里翻山倒海，刚才吃进去的东西从胃里涌上来。
“喝水喝多了，我想上厕所。”随便找了个借口，我逃也似的窜到了厕所，紧接着就是喷涌而出的呕吐物。天旋地转，我双手撑着膝盖：“呜呕……”呕吐不断。
直到呕出来的都是黄绿色酸苦的液体，直到感觉胃到要被呕了出来，我才离开厕所，却看见奶奶在我面前站着。
“奶，我不想去……”
“听话，跟他去吧，你会学得更好的。”
“那你怎……怎么办？”
“哈哈，我还用你担心吗？我都照顾你十几年了，还照顾不好自己？”奶奶已经恢复往日的慈祥，银白色的卷发微微摇曳，皱纹如沟壑遍布她的脸，但是笑容是发自真心的。她轻抚我的头，我感到十分安心。
后来回到餐桌，也只是听那个男人高亢地唱独角戏，大概就是他的投资生意怎样成功了，赚了怎样多的钱，离开这里之后终于怎样成功之类的。
讲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吃完饭便被那个男人和女人催促着上了门口的宝马。奶奶站在了门口向我挥手告别。她本来便不是什么高大的人，站在褪色的老旧昏暗房子前，她更显得更加渺小，苍老也更加的明显；就像一颗极矮的枯萎老树，屹立在永不休止的寒冷海风中。车子发动了，后视镜里的奶奶渐渐变小，但她却一直没有走到屋子里去，直到彻底看不见她；不知为何，我好像看见了她孤独地在晚风中矗立着，通红的眼眶溢着眼泪。
来到省会我感觉像是来到了外星。
高楼大厦，各色各样的建筑，繁华的马路，广告牌，高架桥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曾经算是我们小镇最繁华的地方在省会竟然只能被称作“城中村”。书上说，都市遍布着霓虹灯，但是霓虹灯现在都已经被称作过时产品了，省会的灯都是射灯，LED灯。永远吹个不停地海风也不再，剩下的是都市特有的混合大量奇怪味道的空气。
很快就适应了，好像我对外面的世界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第一次看到或多或少见有些震惊。润丰住在22楼，我们乘着叫作电梯的玩意，于是很快便到了目的地。不同于奶奶家，润丰住的地方宽敞明亮，地板是大理石铺的，灯光照在金丝楠木上熠熠生辉，这里如同宫殿一般绚丽。他们也有种水仙花，不过是拿花盆栽的，我到那没几天它便蔫了。
我来到省会大约两周了，学校已经开学，而我便于是到学校里去。
省实验是省里排名第一的学校。时间也飞逝，很快开学便过去了好几周，学校的广播往往会播报学生的获奖情况，我于是便知道我的同学不乏各种科学竞赛的全国甚至世界的优胜者。截然不同于村子里的野人，他们可以和我正常交流的，但却总是聊着聊着因为大家的价值观不合便聊不下去了。但这也不重要，比起吵吵嚷嚷的环境，我倒还是喜欢一个人安静。他们总是和我说他们要考上什么样什么样的大学，拿什么样的奖，怎么样搞大钱……志向一个比一个远大。看着他们踌躇满志，我却总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我的梦想只是拿出碾压一切的成绩让那些贱人闭嘴而已。我现在已经实现了梦想，那么我下一步要做什么呢？
迷茫。
我也曾经不相信读书可以让那些嘲笑我的人闭嘴，于是便问奶奶。
“奶奶，假如我考上了省实验，那些人真的就不敢再笑话我了吗？”
“如果你在这里看到一个人，他因为读书厉害，所以整个县都挂满横幅写他名字庆祝的，你会去笑那个人吗？”奶奶笑着，缓缓反问道。
“不会。”
“考上省实验的人就会那样。”
于是我便开始猛地学习。没有老师，我还是做到了。现在如愿来到了省实验，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没法回家，问不着奶奶；回到22楼，那个男人也只会说我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你要是认真学习想这些干什么？你只需要认真学就行了。本来给润丰上课的钱就已经不少了，你知道再加上你的我要做多少事吗？我给钱你读书不是让你天天做白日梦的，你知道吗，蠢材！”
时间不等我思考下一步怎么做，反而告诉我长时间不听课的下场。老师上课讲的东西，我根本听不明白，教材也不同初中，高中教材明明可以很简单描述的知识，它非要绕三四圈去讲。于是书也看不懂课也不会听。
时间飞快流过，我已经连续两次考排在全校文化生的末尾。
男人生气的次数便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劈头盖脸一顿骂，到后来不让我吃饭，不让我进屋子……或许这样更好吧，我也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反驳他，他赶走我我便到大街上流浪。而女人从不骂我，只是在背后让润丰别学我。
“你看着那个凉野之，真的是野的不行。乡下长大的就这样，他是你哥我们从让他住这，不然他早就应该扫大街了……你千万别学他，也别和他玩了。”
我最初不服气，也将这男人和女人归到嘲笑我的贱人那一类，想着再次拿碾压一切的成绩去让他们闭嘴。于是我学，我私下找老师去问，我找同学教我，我逼着自己听懂上课老师讲的东西。然而事情并不能如愿，老师要么就是失踪，我根本找不着，要么就是讥讽我上课不听下课问也学不懂；同学虽然大多尽力教我，但是他们也要学，他们的竞争也不比战争轻松，真正能教我的时间是极少的；尽管我已经尽力去理解了，但我也根本没法理解实验老师说的东西。就好像难解的导数大题，他用微积分的思想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同学也没有听不懂的。
于是时间依旧流逝，虽然后面我的成绩有些提升，但也不过是提升个20名。在800多个学生里，这四十分之一显得多么渺小。男人的怒火便依旧无法平息。
渐渐的，我已经不再认为自己可以获得什么好的成绩。细想一下，男人也不能被归在“贱人”这一类，毕竟他虽然不停地对我展开攻击，但却依旧给我提供食宿。虽然他不像奶奶那般关心我的状况，外出吃饭也往往忘记给我点菜。但不论如何，我倒也觉得他没有那般报复的必要。
于是我放弃了，终日坐在课堂里发呆，不管成绩怎样下滑，考试不考也罢，男人怎么攻击，女人怎样讥讽也罢，都不重要了。只要还有饭吃，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可以回到家乡，看到盛开的水仙，看到我唯一的家人，我的奶奶，那便足够了。老师将我塞在课室的角落，同桌安排的是因病长期不回校的同学。其实在那里我根本看不到黑板，也没办法问同学问题，但也无所谓，因为我不学，老师也不在乎。实际我和我旁边那从未来过的同桌欧阳诗音一样，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的生活依然大差不差，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分班，我因为成绩太差总是分在最差的班里，而除了同桌的“欧阳诗音”空桌子之外，我的同学换了一批又一批。我现在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没人在意，无法交流，像不存在。唯一不同的就是没有了安静的水仙花山和总是在家里乐呵呵等我回家的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