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音?”大声的喊叫把我唤醒。我刚刚在干什么来着?好像从哪里摔下来了。感觉到疼痛,于是我环顾了下四周,看见了倒盖在地上的大箱子和散落一地的衣服。
阿,我在给凉野之找衣服,然后突然脑子一抽晕过去了。
“唉,又发作吗?我明明有吃药的阿。”想着,我撑着床边想站起来。然而胸腔偏下的剧痛像把五脏六腑都刺穿再扭曲,那痛苦让我跪在地上。
“咳咳咳咳……”
剧烈咳嗽,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模糊像雾一样,而世界再次渐渐清晰时只看见地上的鲜血——刚才咳出来的,门外传来脚用力砸在木地板上的敲击声音。
糟了,凉野之来了,他最爱瞎操心了……不能让他看到这些了,我得把血遮起来,不然他要问我问到天荒地老。如此想着,我扭动身子想要挡住那些血迹——赶不及了,他已经推开了门。
……
什么才叫做含着金钥匙出生呢?其实我并不理解。但是自我有记忆开始,身边的人便开始这么说我。
……
“你家女儿好聪明啊,又漂亮,真是含着金钥匙出生。”
亲戚。
“你要好好读书啊诗音,你家里又有钱,你长得又漂亮,一定要有一定的知识
老师。
“你已经是含着金钥匙出生了,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咧,要知足啦。”
父亲。
……
虽然我不是很理解他们说的话,但大概意思是我很幸运,这辈子注定可以无忧无虑很幸福吧。我的确也认为自己从小到大十分幸运。不仅是因为我是家里的独生女欧阳诗音,有爱我关心我的父母,宠溺我的祖父祖母,还有许多人十辈子都赚不到的,祖父欧阳势坤的十亿家产。更何况我自己从小都是学校的前三名,无论小学还是初中,校内考试还是校外竞赛,只要是文化类相关的考试比赛,我就没有试过跌下领奖台。他们叫我天才少女,神童,女神……反正要多夸张有多夸张……在初中,甚至有人以和我做朋友为荣……我总是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同龄人的最上层,俯视着所有人,同学因为我成绩高超家境优越而对我有所畏惧,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尽管是我的好朋友,只要我一皱眉,她们便会立马道歉;成年人畏惧我们家的势力,为了巴结讨好,或者为了避免和我家起冲突,每个人都对我敬而远之。
我羡慕他们。同龄人开开心心地互相开玩笑,偶尔吵吵架,但最后开心地玩在一起。我却总是被别人供奉着的,没人敢开我的玩笑,没人敢和我吵架;
他们敬而远之。
我也想和他们那样。可以每天和朋友一起玩,一起放学……或者和喜欢的人谈谈恋爱。
他们连和我讲话都规规矩矩的,生怕得罪了我。
“我只是想要一些真心的朋友而已,优秀什么的,家庭条件什么的根本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时我14岁,我和朋友吐槽到,然而刚说出这句话我就后悔了。
她们当场只是笑了笑,然而在厕所我却听到了:
“欧阳诗音纯婊了啊,跟我们说自己的家产跟成绩都不重要,只是想和我们玩喔。”
“别太装了姐,又有钱又天才,你和我说你不想要这些东西,只是想和我们这些市井小民做朋友?别逗我笑了好么?”
“**,装她妈啊。”
为什么?我感觉心脏被猛地攥住了,是我贪得无厌吗?这只是我心中纯粹的想法。
“你想,你从小条件优越,当然不知道那些条件还不太好的人过得是怎样的生活。”
后来我告诉了父亲,他拍了拍我说着。
“你就算不学习不努力,也完全可以无忧无虑地过十辈子,而你现在却对那些就算努力到死也不一定能找到一份填饱肚子的工作的人说这些……”
隐隐约约懂了,我的确是太贪得无厌了。但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你已经是含着金钥匙出生了,要知足咧!知足常乐!”父亲说着,又拍了拍我。
或许是我贪得无厌的说法在校内传播开来了吧,在那以后,再也没有同学和我说过哪怕一句话;除了在背后讽刺,谩骂我。
好窒息啊。我常常感觉大脑嗡嗡地响个不停,时不时眼前就一片空白。终于有一次,我在下楼跑操的时候毫无征兆地昏在了操场,老师不敢怠慢,火急火燎地叫了救护车。
上天果然是公平的。
送到医院一通检查,得出了让所有人都沉默的结果——先天性癌细胞基因选择性表达异常导致的肝癌以及由于先天性房室瓣缺损导致的大脑供血不足。头晕是因为大脑供血不足,而因为早期的肝癌根本就不疼,也没有人意识到我会在十几岁便患肝癌。于是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中后期了。
然而对我贪得无厌的惩罚还没有停止。我住院的时候我的父亲正在外地,而听说我出事后他便急忙赶回来。好巧不巧的是我在国庆放假前一天晕倒,那时候飞机票和高铁票早就售空,高速塞得水泄不通;于是我父亲决定开摩托车赶过来。
高速告知父亲高速危险摩托车禁止上高速,虽然没有这条法律条文。父亲和他们争论法律没有这规定,而那些工作人员只是一味地拖时间。没时间和他们吵,父亲便从国道回来。时值夜晚,国道的双向两车道没有路灯,也没有栅栏。我的父亲以80公里左右的速度行驶着……只是眨眼的瞬间,就被一台超载超速,强行逆行超车的半挂卡车碾成了碎片。
本来可以走安全没有逆行车辆的高速的高速,他却被迫走了国道。明明没有违反交通法规,却被逆行的半挂完完全全堵住去路。狭窄的国道,逃也逃不了,退也无法退……无法想象当时他有多绝望。
事情远远没完。
奶奶收到这个消息后当场脑溢血住进了icu,母亲刺激过度先是昏迷后来便神经失常。爷爷先后对高速收费站发起诉讼对货车司机所求赔偿,又要照顾奶奶……当时可以说是分身都忙不过来。
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我的母亲肚子里有我的弟弟,我们家不会因为我的死就从此没有新的血液。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各种监护仪的声音跌宕起伏,虽然是隔床的。
就剩下一年到两年的寿命了。时间已经是冬天,我看着医院的白色被单,感慨不知不觉已经在这住了小半年了。爷爷很少有时间能来看我,后来奶奶奇迹般地醒来了,有康复的迹象,他才终于过来看看我的情况。
“诗音……”他有些哽咽。
“没事的爷爷……我没事。”
“这怎能叫作没事,你的脸都白成什么样了,瘦成什么样了。”颤抖着抚摸起我的脸。
……
“如果我说,我不想化疗,只想吃吃药体面地活完剩下的几年……”
“说什么傻话呢?”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反正也治不好了不是吗?与其躺在这受苦我倒觉得我如拿那些钱去开心最后两年呢。反正只要我弟弟出生了,我就不再是需要承担一切的独生女了。”
“我不想放弃你……”
“我知道这很贪得无厌,很可恶……但我只是想解脱……可以吗?不行的话我也可以治疗的,我……”
“诗音……对不起。”
听说极度悲伤的人是哭不出来的。那天我出院,爷爷和我都没有流一丝眼泪。只是我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我察觉到了自己的皮肤愈发苍白,头发一撮一撮地脱落而愈来愈稀疏了。一头黑发令我感到违和,于是我把它的颜色漂掉;呆在车水马龙的城市让我窒息,于是我跑到海边,跑到山村,无意间来到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水仙花山。
清新的气味萦绕着,当我低下头时,淡黄色的漫山遍野铺满世界,抬起头时浩瀚无垠大海与无边无际的天空相接。天空灰蒙蒙的,乌云层层堆积。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击穿它。
我看呆了。生活在石市森林大半生的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色;它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
“或许我可以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死在这里……埋葬在这水仙之中?”一个想法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
“简直就像一朵巨大的水仙花。”非常微弱的声音。
糟了…这里有别人。
“可以当作是对我的赞美吗?”
……
一个男的。看起来很高大,脸上和头发上都沾满了泥巴。他似乎刚刚一直躺在水仙花里。是这里的本地人吗?他半黄半黑的皮肤有明显的肤色差,看起来是长期日晒导致的,应该没错了。但他这个眼神……怎么就这样的凶恶呢?见着想要把我杀死一样……
阿!一定是因为这水仙是他家的。那我贸然死在这是不是太冒犯他了?不管了,和他说一声吧……大不了赔点钱。
“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到海里去,你会拦住我吗?”
阿,他愣住了。嘴巴微张,一幅不知所措的样子。
“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到海里去,你会拦着我吗?”
我于是再重复了一遍。
他的表情开始变化,嘴巴喃喃地说着什么。
“从物理层面来说……”
什么嘛这看弱智一样的表情!还在这给我科普这种普通高中物理,用得着你来讲吗?你以为我是谁啊?
“阿……”
“而且这又不是……”
怎么还给我科普上视觉小说了啊?这家伙怎么这么较真和幼稚啊,初中生吗?好像还真是?但是初中生也能这么看着这么凶恶吗?
他手上拿着省实验的录取通知书。
他竟然敢说我不知所谓……唔,真无礼……
然而我却忍不住笑了。为什么?明明这家伙这么没礼貌甚至在有的没的骂我。
“哈哈哈哈……”
笑根本止不住,我好像发自心底感到开心?为什么?罢了罢了,我都要死了,还在乎这些干什么。干脆就这样往下倒摔死算了。风在我耳边呼啸,重力狠狠地拽着我,想要送我去地狱;这是自由落体的前奏。
一只粗糙的手比闪电还快,猛地抓住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被拽到了天上。摔在水仙花里,虽然不疼,但摔得一身泥巴。
真讨厌!自杀也要阻止我。
什么叫死在这里你会困扰啊?
怎么就逃跑了,随便救我我还没有骂你呢!
怎么……
那个家伙跑掉了。抬头再看这个世界,已经是一片模糊。温热的水滴流过我的脸颊,越来越多;源源不断,无法停止。
为什么哭呢?父亲去世的时候我都没有哭,被人孤立时也没有,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也没有……就因为一个陌生人的一个小小的善举?因为他没有惧怕我的身份而于是和我没有隔阂地对话?
泪水止不住了,这里的海风似乎永远不会休止,但却无法抹去我的泪水。
“我记住你了,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反正省实验早就给了我学位,去那肯定能找到你。今天莫名其妙救了我一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而我在死之前一定不会拖欠别人。”我自言自语到;话虽这么说,我的心里却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些活下去的希望。
天边有一丝橘红色融化在灰蒙蒙的海里,厚重的乌云像是被火烧穿的纸——整个云层都灰红地透亮。
日落了……真美……
眼看天快黑了我于是便离开了水仙花山。
还是先别急着寻死吧,我是这么想的,人生或许还会有别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