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唐纳德……等等…别…等一下…”远处的枪声渐息，江沁妍的心脏却越跳越快，“再晚一点的话…”
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一系列爆炸，还是这天气的原因，天上开始阴云密布，烧焦的大地散发着战场的余热，江沁妍的汗水也渐渐浸湿了身上的军服，脸上细密的汗珠在奔跑的颠簸中飘洒着。
江沁妍赶到时，012阵地只剩下被炮火啃噬得支离破碎的壕沟。改造人冲锋的轨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划向东方，烟尘还在远处的地平线上翻滚，而这里，静得能听见风卷过弹壳的呜咽。
她的靴底碾过温热的血泥，目光猛地钉在战壕深处那两具交叠的身影上。结城的手指还保持着持枪的姿势，指缝里嵌着焦黑的泥土，唐纳德歪着头，像是睡着了，胸前炸开的血洞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凝固成暗褐色。
“……青衣？”她的声音被风刮得粉碎，蹲下身时膝盖重重撞在坑壁上，却没觉出疼。指尖拂过结城微睁的眼，那里面曾映着对师姐的依赖，此刻只剩一片死寂和她身上扎满的金属破片的反光。唐纳德未说完的话，结城那句“为了这一刻”，突然像烧红的铁丝钻进她喉咙。
不知何时起，天色暗了下来。第一滴雨砸在结城冰冷的脸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湿痕。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密集地坠落，砸在钢盔上噼啪作响，冲刷着满地狼藉，却冲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江沁妍跪在雨里，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淌进衣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铁锈味。雨幕中，她那双鲜红的瞳仁亮得惊人，不是泪光，而是淬了冰的火焰，在沉沉暮色里闪着骇人的光——那是被碾碎的痛楚，和即将燎原的恨意——当然是对无力的自己。
“果然还是什么也没做到…啊。”
风卷着雨丝掠过空旷的阵地，只留下她单薄的身影，像一株在绝境里骤然竖起尖刺的植物，在雨幕中与这片死亡之地对峙，匹兹堡姗姗来迟，他抱着步枪奔跑着，嘴里喊着江沁妍的名字，江沁妍只是梳理着结城青衣满带灰尘的墨绿色刘海，又时不时整理着她的衣服。
“江小姐，你在这…突然间跑那么…”匹兹堡看着眼前的场景，便知道了个大概，“请节哀，这些都是…难以避免的，您…”
没等他说完江沁妍便起身了，雨还在下，她不曾出一言，弯腰将结城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少女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僵，却比想象中轻，轻得像一片被炮火抽空了骨头的叶子。她的手指扣进她后背凝固的血痂里，那层硬壳下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很快就被雨水浸得冰凉。
结城的头歪在她颈侧，湿冷的发丝黏在她的皮肤上，像细小的冰针。她起身时膝盖在泥泞里打滑，踉跄着才稳住重心，脊梁骨瞬间被压得咯吱作响。怀里的人没有任何回应，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小声喊“师姐慢点”，只有金属碎片从她破军装里滑落，砸在积水里溅起细碎的水花。雨幕模糊了视线，她却走得极稳，每一步都踩实了脚下的血与泥。后颈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而贴在她耳侧的、结城冰冷的脸颊，像一块烙铁，烫得她眼眶发酸，却硬是没让那点湿意落下来，只留下一句“可以的话，把那个身体烂掉的男人的尸体埋葬了。”赤瞳的光芒在雨帘中渐渐暗淡，映着怀里渐渐失去轮廓的身影，一步一步离开这片沉寂的阵地。
匹兹堡不敢再说什么，无奈地拿着无线对讲呼叫总部，方知那第五防卫团已经东撤了四十余公里。他想冲上前跟上江沁妍，但那两个女孩已经消失在森林中，他只得去寻找无线电那端所传讯过来的地址。
“现在的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他抱怨着扛起了唐纳德的尸体，大片凝固的乌血粘在匹兹堡的深灰色军装上。
匹兹堡回到了指挥所的两个半小时后，雨歇了好一会，江沁妍也回来了。
她还是那副冷漠坚决的模样。
“江小姐，那个姑娘现在…”匹兹堡捧着干瘪的面包和水壶向她走来，江沁妍也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回到了营帐，卸下步枪的弹匣，将那崭新的银弹一颗一颗地从弹匣里退出来，邹冉和匹兹堡则交叉着双臂在远处看着这个女孩。
营帐外的汽车引擎的烦人轰鸣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从车牌W的开头来看，是从西线过来的车辆。下车的转运员大喊着“西线来信！”，而吉普车上却下来一个穿着黑色皮革大衣的男人——是特种机动营的特派员比卢普斯。
米杰大校快步上前，敬了个军礼又主动伸出双手。“比卢普斯少校，鄙人恭候多时了，就盼着能够和您讨论这东线的作战事宜。”
“第五防卫团…是吧？”比卢普斯左右看了看，“两千多个人作为前沿真不容易，不过今夜就会有四万余人支援的，东部蒙多兵团会像瓦尔尼诺郡靠拢，你们不会孤立无援。”
米杰清了清嗓子，“这是自然，详细的还请进入指挥室探讨。”
江沁妍终于从营帐中走出来——只为了看看那个从特种机动营来的人长什么样——她知道那不会是他，也知道就算不是他，那个人也不会认识他，但一种难以言说又简单明了的情感驱使着这个已经崩溃又麻木的女孩向那个从西边来的蛛丝马迹靠拢。
比卢普斯戴着不反光的钢盔，肩上有着同白枫一样的闪电盾型肩章，江沁妍端详着，“如果这个人认识…”她就这么想着。
“师姐，去云武山的邮寄清单上有你的名字，我帮你找到了信封。”邹冉在江沁妍身后半米的距离，小声说道。
那一声“师姐”当然不再会是由那种酥软可爱的声音创造的，不过江沁妍的心脏还是久违地开始鲜活地跳动，她真不想从无能为力的痛苦中摆脱，但他说过，他会来信。
江沁妍快速转过头，看着眼前两只粗壮的手臂递过来的有点泛黄的信封，外部赫然写着“江沁妍亲启”，她只仓促地说了句“多谢”，就把信捧在怀里回到了营帐。
「我思念的江小姐：」
「委伊亲鉴。」
「我在西线已经半月有余，重新回到了那个血与泪的怀抱，你可能不能知道我的那些过往，但相信智敏的你能从我身上察觉到一些。本来到了西线的第一刻就写信，可一下列车的战斗就让我们疲惫不堪，长此以往，便难得有时间写下我想说的一切。很幸运，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我那时还活着，但难保此时此刻仍是如此。真希望有那种移动的无线电设备可以和长官们办公室的电话一样随时和你通话，可能你读起来会觉奇怪，但我真的很想再次听见你的声音，想和你在一起，想喝江小姐的咖啡，在帝都的时候，我曾想这样就好，但我果然还是有必须要完成的事，但并不代表它对我来说比江小姐重要。」
「我听说东部已经有敌人来犯了，希望不会波及到江小姐，我真诚地希望你在云山城能找到自己的和平与幸福，咖啡店也好，花店也罢，希望背负千钧回忆江小姐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是我的心愿。我不是很会说话，不知道能否将我的心意准确表达，不过至少有一句话总不会错，在蔷薇咖啡，在去东部的途中，在云山城，在云武山，我也早就想这样表达，我喜欢江小姐，就是这样。」
「王历2033年9月」
「白枫」
江沁妍捏着信封的手指猛地收紧，泛黄的纸页被攥出深深的褶皱。营帐外的风还带着雨后的湿冷，刮得帆布簌簌作响，却盖不过她胸腔里骤然擂动的心跳——那声音太响，几乎要撞碎她这强撑的冷漠脸庞。
她坐在行军床上，指尖颤抖着拆开信封。信纸边缘有些磨损，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洇开了细小的晕圈，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西线的硝烟味，烫得她指腹发麻。“想再次听见你的声音，想和你在一起……”她默读着，喉间突然涌上一阵哽咽。结城冰冷的脸颊、唐纳德胸前的血洞、战壕里凝固的血泥……那些让她几乎窒息的画面，此刻竟被信里温热的字句冲开了一道缝隙。那个人在遥远的西线记挂着她，就像自己一样。
读到“我喜欢江小姐”时，她终于没忍住，一滴泪砸在“喜欢”二字上，迅速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水迹。这是她失去同伴后第一次落泪，不是为那些逝去的生命，也不再为无能的自己，而是为这穿越战火而来的、笨拙却滚烫的心意。
她瞳仁里光芒里不再只有淬冰的恨意与悔意，还掺了些别的东西——是被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温柔，是在绝境里重新发芽的微光。她将信纸按在胸口，那里还残留着结城尸体的余温，也跳动着这封信带来的、久违的鲜活。
“白枫是笨蛋…”她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谁要去开什么花店。”
指尖划过信尾的日期，2033年9月。算起来，这封信在路上走了快一个月。她不知道写这封信的人现在是否还活着，是否也像结城他们一样，在某个不知名的壕沟里，正为了什么而拼尽全力。
江沁妍将信纸仔细叠好，塞进贴身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然后她重新拿起桌上的弹匣，将银弹一颗一颗压进去，动作比刚才沉稳了许多。
赤瞳里的光愈发清亮，那里面映着未竟的仇恨，也映着一份必须活下去并战斗的理由——不生活在和平与光明中也好，在阴暗的战壕里死亡也罢，她要等到西线的下一封信，要亲口告诉那个人，自己同他一样炽热的心意，她也不曾放弃。
营帐外的风还在吹，但这一次，江沁妍觉得自己肩上轻飘飘的。
「从那一刻开始我便认定那些珍贵的回忆与爱今后只想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