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沁妍已经两天没有跟周围的人说过话了,这期间她也没怎么在队伍中露面。
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本来要重组番号的赤瞳营部队这个时候突然停止了序列重建,转而让全兵团划分成12支部队以总部为中心在外围20公里的范围内防御待命,等待军部的调整。
所有人都在猜,是不是赤瞳营要被整体派上去作战了,军部终于要借西方人的刀杀星月城人了;也有的人说赤瞳营要作为补充力量化整为零到各个部队了,战壕内、防空洞里,众说纷纭。
由于赤瞳营被奇袭,失去了很多土地,现在作战信息部门和赤瞳营的中上级别军官正在被审问,结果下来可能需要一两天,这时候只得让长期驻守在克里普斯郡北部以及格林郡周围广大地区驻守的特种机动营来收拾残局,敌人暂时还没打过来,说明特种机动营干的不错。
风平浪静地等待了第三天,谢毅庭的指令终于下来了,电报是这样写的,“赤瞳营的星月城勇士们,我们已经在这里遭遇了痛苦的一切,无数亲人在这场战争中离开,但是敌人的阴谋并没有完结,我们需要以一种新的方式,继续为星月城的尊严而战。如果这场战争胜利,我们将会得到永久的解放。”
听到这里,人群开始沸腾了,“谢毅庭还在相信帝国的空头支票吗…”人群里又传来喊叫,“打完这场仗我们就都死完了,想不出人家怎么兑现承诺呢…”霎时间赤瞳兵们开始大笑,江沁妍则坐在远处的树枝上,静静地看着西边更远的地方。
在赤瞳营兵团最后一次全军代表会议上,谢毅庭在台上轻轻撕下了那有三角锥图案的臂章,帕特莱顿亲手将那盾牌闪电样式的臂章贴上他的右臂。
“接下来有请特种机动营兵团司令,帕特莱顿少将讲话。”
台下起初是鸦雀无声,直到台下一些识趣的军官的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众人才开始鼓掌。
帕特莱顿并不在意这些,“各位帝国最亲爱的同胞,你们辛苦了——”台下的掌声仍旧带着不服气,“这些天,我们已经击退了破坏短期停战合约的敌军,这些人让赤瞳营,以及特种机动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是今天,一切都将停止。”
众人鸦雀无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被称为司令的年轻人,要如何把一个谎言圆得滴水不漏。
“我们特种机动营和赤瞳营,将会联手,将那些惨无人道的人都拒之门外,接下来,赤瞳营将成为历史的符号,我们都是帝国的人民,我们将并肩作战。”
台下那些识趣的军官又鼓掌了,但是这次没人跟着,那零零碎碎的鼓掌声又渐歇了。
谢毅庭早就知道会这样,迅速上前准备接过话筒,帕特莱顿却拦住了他,只是自己走上前,“我向大家做出承诺,一定会让人权问题得到充分解决,特种机动营的官兵会在必要的时候为大家提供政治保护,我知道星月城人民骨子硬,但是这一次,请相信我。”
台下的人渐渐开始讨论起来了,江沁妍看着眼前这个在旧都认识的故人,惊叹于他的政治成长,更惊叹于他谈吐的成长——不如说,他已经确实像个少将了。她不知道应该为见到故人而感到欣喜,还是该开始揣测以后自己是否还能和帕特莱顿像以前那样轻松地交流。
突然,帕特莱顿又在台上深深鞠了一躬,“我为希斯特利亚人民对星月城人民造成的苦难表示最诚挚的歉意,英雄们,让你们受苦了。我真心希望诸将士暂时摒弃前嫌,与我们携手作战,关于那些操权弄势、宣扬民粹主义的一切罪恶,我都会奋力抵抗,直至全部粉碎。”他银灰色的头发在前额的汗水下挣扎着、颤抖着——直到台下那些银发赤瞳的军人个个将右拳紧贴左胸。
江沁妍目光呆呆的,望着台上这个人,悄悄转过身离开会场。
她快步走到营帐前,又从包里翻出那封旧信,心里砰砰直跳着,正想要回想那写信人的样子,脑海里却又浮现出一些影子,那些残忍的影子,于是,她把信抱在胸前,抿着嘴唇,鼻头颤抖着。不一会又揩揩眼角的银珠,挤出了一丝微笑。夕阳把营地的影子拉得很长,整编的命令像阵冷雨落了下来。江沁妍是在收拾背包时听见的,有人扯着嗓子喊各队名单,那些熟悉的名字被打散,分到一个个陌生的番号里,她的名字夹在中间,跟着“狼爪中队”几个字飘进耳朵。
她捏着那封旧信的手顿了顿,纸角被汗浸得发皱。树影里还能看见赤瞳营的旗帜在收卷,银灰色的布料叠成方巾大小,被谢毅庭珍重地塞进皮箱。帕特莱顿站在远处的土坡上,军靴碾过枯黄的草,目光扫过整编的队伍,与她对上时微微颔首,那眼神里有歉意,更多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江沁妍中尉!狼爪中队的在这边集合!”有人在喊。
她把信塞进背包最底层,压在褪色的臂章上——那上面的三角锥图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起身时,听见身后有人在哭,是个才十六岁的新兵,前几天还跟在她身后学拆弹,此刻正攥着赤瞳营的徽章不肯松手。
风卷着尘土扑在脸上,混着远处特种机动营的直升机螺旋桨轰鸣声。江沁妍没回头,踩着地上的车辙往前走,狼爪中队接应的人站成两列,深灰色的制服上是盾型闪电臂章,他们身上的动力外骨骼在夕阳下闪着冷光。队列尽头的军官冲她抬了抬下巴,递过一套新的臂章,盾牌闪电的图案旁边,多了条狼爪痕样式的图案。
“编号0721,江沁妍中尉,入列。”军官的声音像磨过的石头,向她敬了个礼。
她接过臂章用魔术贴粘在肩上,金属扣碰着衣服,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声音让她想起第一次戴上赤瞳营徽章的早晨,也是这样的响动,只是那时的阳光要暖得多,身边的人都笑着说,等打赢了,就把三角锥刻在星月城族主城的城墙上。
城墙在哪,她也根本不知道。
“稍息!”
江沁妍跟着口令动了动脚,目光越过队列,能看见赤瞳营的营地正在被拆除,帆布被风吹得噼啪响,像谁在低声告别。她把手指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那里还留着握刀磨出的茧子,不管换多少个番号,这痕迹总不会骗自己。
江沁妍挺直脊背,看着前方灰蓝色的天空,云影掠过,像极了从前在战壕里见过的,那些转瞬即逝的星。
直升机在夜里马不停蹄地赶往了西线捅入敌人最深处的地方,江沁妍所乘坐的直升机也在只有几个地勤人员指挥的微弱灯光下降落了。她随队下了飞机,特种机动营狼爪中队的众人已经在降落点等候了。江沁妍捂着钢盔,快要及腰的银发却仍旧被螺旋翼扬起的大风肆意吹拂着,一抬头,两排整齐列队的士兵正朝他们敬礼,刚下飞机的各位就不禁愣住了。
领头的人叫克里斯汀,他走上前来,在人群中看见了江沁妍肩上那一杠两星,“您是,中尉?是新队伍的长官?”
“并不是,我们没有番号。”
“嘛,反正都是好队友了,您是军衔等级最高的,按理说就是长官。我是克里斯汀,狼爪中队的少校中队长。怎么称呼?”
“江沁妍。”
“江中尉,我们尽快去到阵地对接一下信息,可以吗?”
“嗯…但是我真的不是…”
“立正——”
听见这两个字,赤瞳营的士兵立刻站得挺拔如松。
克里斯汀见此情形,突然面露笑意,“我对大家很满意!”
众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反差,也不免干笑着,江沁妍却仍旧面无表情,只是立正着。
“咳咳,”克里斯汀收敛起笑意,“我们尽快回去对接作战任务,磨合的阶段,就交给时间与作战。”
“是。”
克里斯汀带领的狼爪中队驻守在一个山坡,周围区域在军用地图上称为25.6号区域,这里就是防务区域内唯一的高地,25.6号高地。
特种机动营就是不一样,一切的口令与作战指令都相当简练,不如说简短,短到新人们需要用本子记录那些特定词汇的意思。
“好的,江中尉,以上就是您所负责的内容,这一个小队的兵力是我们中队的家底子了…”
“我不会选择当队长,请让我接受指令作战就好。”
“可是…没关系的,我相信您的才能,您不是新兵,只是新人…”
“我有权拒绝。”
“嗯,您有权拒绝,但是我将保留这个决定,您可以先作为普通士兵,适应了之后…”
没等她说完,江沁妍便起身,敬了个礼,“少校,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呃…嗯,这是当然,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问我。”
江沁妍现在才发觉眼前这个人金发碧眼,放在非战时应该会被一大群多拉黛尔那样的女孩子围着罢,递花、说笑,而不是蹲在泥泞里,用枪口丈量生死的距离。
“疑问…倒是有一个。”江沁妍眼里闪着光。
“中尉请说。”
江沁妍食指轻扣脸颊,微侧着脸,耳朵红扑扑的,脸上也是少见地有了血色。见她几秒钟没憋出来一个字,克里斯汀也有点尴尬,“嗯…但说无妨。”
“您认不认识…那个…”她又顿住了。
克里斯汀干笑着,捋了捋金色的刘海“认识哪个?”
“特种机动营有个叫白枫的人。”
“哦…白枫…好像…”他皱着眉头。
“不不不…不认识也没关系的也是正常的毕竟,特种机动营这么大也不可能随便就能认识一个人,而且他只是我的朋友,我只是随便说说…”江沁妍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嘴像泄洪的水库闸门,突然红着脸转过身去。
“白枫的话,我应该认识哦。”
江沁妍又迅速转过身,银发在空中飘转过半圈,“真的吗?”
“他也是中队长,在阿瑞斯中队,他还是很有名的,至少在特种机动营。”
“阿瑞斯中队…离这里近吗?”
“倒是不远,吉普车的话20分钟左右,等等…请不要现在过去。”
“我明早晨会集结前归队。”
“我是无法给您审批车辆的。”
“脚程呢?”
“可能要五十分钟了,请不要冒险,森林里有危险的动物,说不定还会有敌人…”
“您多虑了,谢谢您,请把电子定位传到我的坐标仪。”
“请不要目无军纪,中尉。”
江沁妍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睨了一眼克里斯汀,克里斯汀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威胁,那红色的瞳仁好像泄露了什么刺骨寒气,他脊背发凉。
“我知道了,请中尉完成向阿瑞斯中队传达对接任务完成进度的实时信息的任务。”说罢他给江沁妍写了一个通行条。
江沁妍嘴角终于轻轻上扬,接过通行条,“遵命,克里斯汀少校。”
江沁妍一转头便离开了,克里斯汀瘫在座椅靠背,“这下有点难办了呢…”
江沁妍在林间飞奔着,左手举着手电,右手拿着坐标仪,时不时看两眼,月光浸染着森林,幽光洒在她飘舞的银发,她却不曾为这微光停留。远处有孤狼的嗥鸣,她奔跑着嘀咕着,“还真的有啊…”
到了十月,天气已经渐渐转凉了,夜半的林子,寒气更像钢针,刺进她的骨头,可是奔跑已经让她忘却寒冷——让她忘却寒冷的不只是奔跑。
气喘吁吁,江沁妍的步调放慢,却仍旧在跑,林子到尽头了,远处有一点点光亮,那个光点的距离——目测和坐标上的点位一致,“就是那里吧。”
那个光影愈发明晰,那是阿瑞斯中队的临时驻地,几顶军用帐篷在月光下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岗哨的探照灯有规律地扫过周围,光柱刺破夜色,在林间投下晃动的阴影。
江沁妍放缓脚步,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银发,将通行条攥在手心,朝着岗哨走去。两名哨兵见有人靠近,立刻端起枪,红色的瞄准激光在她胸前短暂停留,待看清她肩上的盾形闪电与狼爪痕臂章,才稍作放松。
“通行条。”哨兵的声音低沉,带着夜岗的疲惫。
江沁妍递过纸条,指尖因奔跑后的热意与夜寒交织而微微发颤。哨兵核对完信息,朝她身后望了望,“只有你一个人?”
“是,传达任务进度。”她言简意赅,目光越过哨兵,望向帐篷区深处那盏亮着暖光的灯——直觉告诉她,那里或许就是白枫的住处。
“进去吧,直走到第三个帐篷,找值班军官登记。”哨兵收回通行条,侧身让开道路。
脚下的碎石子被踩得咯吱响,营地很安静,只有发电机的嗡鸣和远处隐约的风声。江沁妍走到第三个帐篷前,撩开帆布帘,里面的军官正对着地图写写画画,见她进来,抬头推了推眼镜。
“狼爪中队,江沁妍中尉,传达对接进度。”她敬了个礼,将克里斯汀交代的文件递过去。
军官接过文件,快速浏览后签上名字,“辛苦了,这时候过来不容易。中尉,我即刻联系队长。”
江沁妍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上却依旧平静,“麻烦您了。”
“您直接过去就行,他就在那个最左边的营帐。”
江沁妍静静地来到了那个营帐,门口挂着云山族的符文小旗。
一个对着门口的黑发背影在微弱灯光下微微动着,白枫正在擦拭他的新外骨骼装备。
江沁妍攥紧了衣角,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千言万语涌到嘴边,该说什么呢?问他这些年好不好?还是告诉他,那封信被她压在背包最底层,纸都磨得起了毛边?
喉咙里像堵着团湿棉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江沁妍就那么站着,看着他的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和帐篷外那些晃动的树影交叠在一起,像幅模糊的画。画里有过去的星,有现在的风,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得她眼眶发烫。
——“呃,欢迎光临蔷薇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