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镜堡顶层平台的战斗尘埃落定,仿佛一场喧嚣后的骤然寂静,只余下风穿过破损结构的呜咽。
破损的“秃鹫”运输机残骸歪斜地躺着,冒着缕缕不甘的黑烟。
被“强制锈蚀”的净穹士兵横七竖八地倒伏在地,动力甲失去了光泽,如同被时光瞬间风化的金属雕塑,再无威胁。
空气中混杂着臭氧的刺鼻、硝烟的呛人以及金属锈蚀后独特的、带着腥气的尘埃味道。
江泠蘭甩了甩短刀上并不存在的血渍,归刀入鞘,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她走到被坚冰彻底封冻的“闪流”泽拉身边,用刀鞘嫌弃地敲了敲那覆盖着厚厚冰霜的面甲,冰屑簌簌落下。
“啧,看起来挺唬人,结果也是个不中用的。”她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却也带着一丝战斗结束后的松懈。
艾莉庞大的金属身躯从通往堡垒内部的通道口沉稳地走出,履带碾过地面的碎砾。
她猩红的镜头平稳而高效地扫过整个平台,进行着战后评估:“中层区域残余威胁已清除。堡垒核心能源控制系统已暂时稳定,主要防御阵列权限已锁定,进入休眠状态。”最终,她的目光越过满目疮痍,精准地落在平台中央那个静静站立的身影上。
薇尔娜周身的柔和光芒正如同潮水般缓缓收敛入体内,那双片刻前还蕴含着宇宙星辰般浩瀚光泽的眼眸,也渐渐恢复成更为熟悉的琥珀与幽蓝,只是那蓝色不再显得冰冷或病态,而是如同雨过天晴后、深不见底的宁静湖泊,沉淀着力量与明悟。
她微微喘息着,第一次如此完整、如此刻意地引导体内那庞大的力量,对她而言也是巨大的精神与身体负担,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异常明亮和坚定,仿佛洗去了所有迷茫。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呵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然后迈开脚步,走到平台边缘,望向南方。
目光仿佛穿透了遥远的地平线与废土的荒芜,精准地落在了那片在艰难世事中顽强生存的聚落,看到了那个布满油污、堆满工具、却承载了她几乎所有温暖与安宁记忆的旧工坊。
“我们该回家了。”她轻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不容置疑的确定与温柔。
回家。
这个简单而温暖的词语,让艾莉的猩红镜头微不可察地柔和闪烁了一下,也让一旁正习惯性检查刃口的江泠蘭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来时之路,布满荆棘与未知,背负着沉重的谜团与蚀骨的伤痛。
归去之路,依旧漫长,但心境已然不同,归途的坐标,清晰地亮在心间。
返程的路,似乎比来时顺畅了许多,连废土惯常的阴郁天空,都仿佛透出了些许稀薄的暖光。
艾莉利用从棱镜堡核心数据库获取的、更精确详尽的旧时代地图和环境能量场分布数据,重新规划出了最优路径,有效避开了大部分已知的高风险区域和能量乱流。
江泠蘭的侦察依旧如同最敏锐的猎豹,身影在队伍前方和侧翼游弋,警惕着潜在的危险,但眉宇间少了几分被追猎时的紧绷,多了几分属于归家人的、不易察觉的从容,甚至偶尔会顺手从路边摘几颗辨识过的、可食用的浆果丢给薇尔娜。
薇尔娜走在队伍中间,步伐稳健而轻快。她不再需要完全依赖艾莉的路径引导,左眼深处那源于棱镜堡核心的共鸣感虽然依旧存在,却已不再是无法忍受的刺痛折磨,反而像是一个时刻提醒她力量与责任并存、与她共生的低语。
她开始尝试更精细、更主动地去控制和理解自己的能力,不仅仅是“看见”能量流动和“引导”锈蚀。
一次中途休息时,她停下脚步,蹲下身,将手掌轻轻贴在某棵顽强生长在岩石缝隙间的、枝叶扭曲的变异灌木上。
她闭上眼,感受着其内部那微弱却坚韧的生命能量流动,尝试着将一股温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精神力缓缓渗透进去,如同清泉流过干涸的土地,去“抚慰”其因长期辐射而躁动、痛苦的生命本能。
她不确定这能否称之为“修复”,但这主动给予温暖、尝试理解而非破坏的感觉,让她深深地怀念起在铁流坡工坊里,让一个个沉默的零件重新焕发生机、精准啮合的日子。
数日后,当那片熟悉的、由粗糙金属、废旧板材和顽强意志搭建而成的聚落轮廓,伴随着傍晚时分升起的几缕纤细炊烟,一同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而温暖的暖流,在三人心间同时悄然涌起,驱散了旅途的疲惫。
铁流坡。
瞭望塔上负责警戒的守卫率先发现了他们归来的身影,激动的呼喊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激荡开去,传遍了整个聚落。
铆钉墙的缺口已经被新的、带着焊疤的金属板粗糙而结实地修补过,之前防御战留下的焦黑痕迹与破损依旧清晰可见,如同勋章般烙印在聚落的外壳上,但聚落内部已经恢复了往日那种忙碌而充满生机的节奏。
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从工坊、从帐篷、从修复中的田地里涌向入口,目光复杂地注视着风尘仆仆却完整归来的三人。
那目光中,有共同经历劫难后的感激,有对薇尔娜身上那股未知力量的敬畏,但更多的,是历经生死考验后沉淀下来的、更深层次的认同与接纳。
雷顿先生推开人群,大步走来。他看起来比她们离开时似乎又苍老了一丝,鬓角白发更显,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鹰隼般锐利,此刻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宽慰。
他的目光在艾莉冰冷的装甲、江泠蘭腰间的短刀上掠过,最后定格在薇尔娜身上,深深地、久久地看了一眼,仿佛要透过她沉静的外表,重新认识这个他曾以为只是有些特殊机械亲和力的女孩。
他没有多问棱镜堡的细节,没有追问力量的来源,只是用力拍了拍身边一个抱着维修工具的年轻人的后背,用那特有的、洪亮的嗓音喊道:“都愣着干什么?我们的姑娘们回来了!把地窖里藏着的、最好的肉干和果酒拿出来!今晚加餐!”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繁琐的询问,一切的理解与欢迎,尽在这朴实的行动与喧嚣之中。
她们共同的那个工坊,依旧静静地伫立在聚落相对僻静的一角,外墙那个曾被能量光束熔毁的狰狞窟窿,已经被一块厚实的新金属板仔细地 patch up,边缘还带着新鲜的焊痕,像一块朴拙而坚毅的补丁。
推开门,熟悉的、混合着机油、金属尘埃、旧书籍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江泠蘭偷偷藏起来的蓝泪莓的清甜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全身的感官。
工作台上,那个带着裂痕的古典音乐盒还安静地待在原处,仿佛时光在此停滞,旁边散落着薇尔娜离开前未曾完成的几个小工具和拆到一半的旧零件,一切都保持着她们离去时的模样,等待着主人的回归。
“回家了。”江泠蘭咕哝了一句,像是抱怨,又像是叹息,将肩上略显沉重的背包随意地丢在她惯常休息的角落,动作熟练地开始检查储备的淡水和食物库存,仿佛她们只是刚刚结束了一次例行的、稍远些的采集任务。
艾莉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她惯常驻守的、能兼顾门口与整个车库内部视野的位置,金属脚掌与水泥地面接触发出令人安心的熟悉轻响。
她猩红的镜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车库的每一个熟悉角落,确认着这个“家”的安全状态,随后机体发出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系统调整音,进入了低功耗的警戒模式,那稳定的红光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慵懒。
薇尔娜没有停留,径直走到工作台前,伸出手,轻轻拿起那个承载了许多记忆的音乐盒。
冰凉的金属外壳触感熟悉。
她甚至不需要主动动用右眼的能力,只是手指轻轻拂过那带着裂痕的玻璃表面和雕花外壳,脑海中便自然而然地、清晰地浮现出它内部每一个细小齿轮的精确啮合状态,每一根音簧的固有震颤频率,以及那一点点导致走调的、微小的金属疲劳点。
她小心翼翼地拧了拧侧面的发条,将那首走调的、断断续续的《友谊地久天长》再次上满。
生涩而熟悉的旋律再次在安静的工坊内响起,磕磕绊绊,却顽强地持续着。
这一次,这旋律落入耳中,似乎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带着一种笨拙而真挚的温暖。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跳动的音符,看向如同钢铁壁垒般沉默守护的艾莉,看向正背对着她、清点物资却明显竖着耳朵听动静的江泠蘭。
她们一个是为了守护她而觉醒的机械造物,一个是用冷漠与尖刺包裹着柔软内心的流浪佣兵。
因缘际会,在这残酷而冰冷的废土之上,她们三人,竟奇妙地组成了一个奇特的、牢不可破的“家”。
这个家,不在于固定的屋檐,不在于牢固的墙壁,而在于彼此毫无保留的守护之间,在于危难时毫不犹豫伸出的手,在于归来时永远亮着的那盏灯。
铁流坡的这间旧工坊是家,危机四伏的旅途亦然。只要她们三人在一起,彼此信赖,相互依靠,哪里都可以是心之所安的归处。
旅途的终点是家,而家的意义,也恰恰蕴藏在每一段为了守护它而勇敢踏上的、充满未知的旅途之中。
薇尔娜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的弧度,轻轻将音乐盒放回原处,让它继续哼唱着那不成调的歌谣。
她走到门口,倚着门框,望向北方。
棱镜堡的巨大阴影依旧盘踞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净穹公司的威胁并未根除,如同悬顶之剑,而她身上觉醒的、关乎整个废土未来的力量,更意味着无穷的责任与即将到来的、更严峻的挑战。
前路,依旧漫长且必然布满荆棘。
但她知道,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拥有了直面阴影的力量,明确了前行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她拥有了无论如何都会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而战的家人。
废土的风依旧带着入骨的凉意,吹动着她的发梢和衣角。
她的目光却温暖而坚定,越过铁流坡渐渐密集起来的星星点点灯火与袅袅炊烟,投向更远方那片广袤、荒芜却也可能孕育着新生的未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