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坡的宁静,像一层精心涂抹的薄薄油彩,暂时覆盖在依旧尖锐而粗糙的现实之上。
但这层油彩是如此脆弱,仿佛轻轻一触便会剥落。
旧车库内,光线透过修补过的天窗,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
薇尔娜正全神贯注地尝试着将一块从棱镜堡带出来的、结构精密奇特的幽蓝色能量核心,与一个锈迹斑斑、早已停转多年的老旧净水器泵机连接。
她的指尖萦绕着微弱的、如同呼吸般脉动的幽蓝与琥珀色光华,小心翼翼地引导着稳定而温和的能量流,如同最细的丝线穿过针眼,试图让这废弃已久的设备重新发出生命的嗡鸣。
这并非生存的迫切所需,更多的是一种练习,一种对自身觉醒后那庞大而复杂力量的精细控制与深层理解,是在熟悉一种新的“语言”。
艾莉静立在一旁,如同亘古存在的钢铁哨塔,猩红的光学镜头精确地跟随着薇尔娜指尖的每一个微妙移动和能量流的每一丝变化,庞大的数据库无声高速运转,记录、分析并尝试理解这种超越常规科技的能量引导模式,寻找着每一次微小的优化与规律。
江泠蘭则坐在门口那个被她磨得光滑的板条箱上,手持磨石,有节奏地打磨着她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刀,刀刃与石头摩擦发出令人安心的沙沙声。
她的目光偶尔如同鹰隼般扫过窗外,掠过聚落里忙碌的景象,投向更远的荒野,长期的冒险生活让警惕早已融入了她的骨髓,成为一种本能。
一种战后特有的、忙碌而平和的节奏,混合着机油、灰尘和一丝蓝泪莓的残香,弥漫在车库温暖的空气中。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平静,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凌乱而惊慌失措的奔跑声,以及随之响起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声猛地撕裂。
“雷顿先生!不好了!霍利……霍利他们那支采集队,没能回来!”
车库内的三人动作同时一顿。
薇尔娜指尖的光华倏然收敛,艾莉的镜头瞬间转向声源,江泠蘭磨刀的动作戛然而止,手指收紧握住了刀柄。
聚落中心空地上,气氛瞬间凝固。
负责今日在西部沼泽边缘采集药用苔藓的小队队长霍利,此刻被两个同样狼狈不堪的同伴死死搀扶着,几乎无法站立。
他浑身沾满恶臭的、黏腻的黑色污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一条小腿异常肿胀发黑,皮肤表面布满可怕的水泡,正散发着一种混合了腐烂植物和坏死组织的不祥气味。
“……不是变异兽……是、是那片沼泽……它‘活’过来了!”霍利眼神涣散,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神,“泥潭会自己移动……掩埋掉之前的标记……藤蔓像毒蛇一样主动缠人……杰米他……他想拉我一把,自己却被好几根藤蔓缠住,瞬间就被拖进泥里了,连个泡都没冒……那地方有鬼!有鬼啊!”
周围迅速聚集起来的居民们脸上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西部沼泽本就是铁流坡人不愿轻易涉足的险地,如今似乎变得更加诡异和致命。
失去同伴的悲痛和对未知变化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化作低沉的窃窃私语和压抑的抽泣。
雷顿先生眉头紧锁,形成深深的沟壑,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越过惶恐的人群,最终落在了闻讯赶来的薇尔娜三人身上。
他的目光里带着沉重的忧虑和询问,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唯有在面对她们时才流露出的期待。
在共同经历了棱镜堡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后,她们已然成为了铁流坡无形中的主心骨和面对超常威胁时的依靠。
“沼泽异动……”江泠蘭收起磨石,短刀无声归鞘,她走到窗边,眯起眼望向西边那片仿佛永远笼罩在灰绿色瘴气与不祥迷雾中的地域,“听起来不像是普通的自然灾害或者变异生物捕猎。”
艾莉的传感器也同步转向西方,内部元件发出细微的校准声:“检测到异常环境能量读数,模式混乱且充满惰性污染特征,与棱镜堡高度有序的能量特征截然不同。扫描显示存在大量未知、低智但极具攻击性的生命反应信号。”
薇尔娜轻轻放下手中的工具和那块尚未连接成功的能量核心,看着自己掌心那已经淡去不少、却依旧清晰记录着过往的灼痕。
修复一个净水器,与面对一片“活过来”的、吞噬生命的恐怖沼泽,是完全不同量级的问题。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随着力量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肩上的责任。
“我们需要去查看情况,”薇尔娜的声音在压抑的气氛中响起,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至少,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评估威胁等级,防止它进一步靠近铁流坡。如果可能……”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悲痛欲绝的采集队员家属,“……我们要尽力找回遇难者的遗体,让他们安息。”
没有过多的犹豫,简单的检查和物资补充后,三人再次踏上征程,方向直指——那片仿佛张开了巨口的西部沼泽。
越是靠近沼泽区域,空气越发湿重黏腻,如同浸透了水的厚重毯子压在口鼻之上,那股混合着腐烂植物、死亡动物和某种化学污染的浓烈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脚下的土地逐渐变得松软泥泞,黑色的、油腻的泥浆不断从龟裂的土壤缝隙中汩汩渗出。
畸形的、颜色妖艳得诡异的菌类在枯树下成片丛生,扭曲的树木枝杈如同垂死挣扎的绝望手臂,伸向永远灰蒙蒙、不透光线的天空。
这里的“声音”也与棱镜堡的尖锐刺痛截然不同。棱镜堡是充满痛苦尖叫与疯狂执念的“回声”,而这里,是一片死寂的、如同巨大水下坟墓般的“低语”,充满了溺亡者的无声怨毒和某种……缓慢而慵懒的、针对一切生者的恶意。
“跟紧我的脚印,注意脚下压力变化。”艾莉在前方开路,她沉重的金属身躯使得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湿软的泥沼,但也因此意外地踩出了一串相对坚实的落脚点。
江泠蘭主动承担起殿后的职责,短刀已紧紧握在手中,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微光。
她锐利的目光如同梳子般,一遍遍梳理着周围那些仿佛在微微蠕动、布满滑腻苔藓的扭曲树根和垂落的藤蔓,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动。
薇尔娜走在相对安全的中间位置,左眼传来阵阵沉闷的压迫感,并非棱镜堡那种尖锐的刺痛,而更像是一种被无形而污浊的粘稠之物包裹、渗透的窒息感。
她能模糊地“感觉”到,脚下这片看似静止的沼泽深处,潜藏着无数微弱却充满贪婪与饥饿的生命反应,如同隐藏在水下的食人鱼群,以及……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沉寂、仿佛与整个沼泽融为一体的古老意志。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艾莉猛地停下,履带陷入泥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警告:前方地貌与预载数据库地图严重不符。出现大面积未知不稳定泥潭区域。”
只见前方,原本根据地图标记应该是一条勉强可供人通行狩猎小径的地方,此刻已被一片望不到边的、不断冒着细密黏稠气泡的墨黑色泥潭所取代。
泥潭表面漂浮着腐烂的植物残骸和不知名动物的惨白骨骼,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令人头晕的甲烷与硫化氢的刺鼻气味。
就在他们仔细观察环境、寻找可能路径之际,侧前方一片看似覆盖着硬壳、相对坚实的草甸突然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
一条伪装成枯萎藤蔓的、布满吸盘和粘液的暗紫色触须,以惊人的速度猛地从翻涌的泥浆中弹射而出,悄无声息地卷向正在警惕侧翼的江泠蘭的脚踝!
江泠蘭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短刀下斩!然而那触须表面极其滑腻坚韧,锋利的刀锋划过,只留下一道浅白色痕迹,并未能将其斩断,反而被其趁机缠绕得更紧!
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从泥潭深处传来,试图将她猛地拖入那死亡的深渊!
“小心!”薇尔娜瞳孔骤然收缩,来不及多想,右手瞬间抬起,不再是精细地引导能量,而是将高度凝聚的精神力,化作一柄无形的重锤,遵循着左眼捕捉到的那一丝微弱的精神连接轨迹,狠狠砸向那触须与沼泽深处主体连接的精神节点!
“啵!”
一声轻微的、如同水下气泡破裂的奇异声响在众人的脑海中直接响起。
那凶猛的触须猛地一僵,仿佛失去了指令,缠绕的力量骤然松懈。
江泠蘭趁机腰腹发力,短刀上凛冽的寒气骤然迸发,瞬间将缠绕在脚踝的那截触须冻结成脆硬的冰棍,随后刀光一闪,将其斩断!断裂的触须落入泥潭,迅速被翻滚的黑泥吞噬,消失无踪。
“这鬼地方……”江泠蘭迅速后退两步,脱离泥潭边缘,微微喘了口气,脸色异常难看。
常规的物理攻击效果甚微,这些鬼东西似乎共享着某种统一的、来自沼泽深处的意志,难以彻底消灭。
就在气氛凝重,三人思考下一步对策之时,一个清脆却毫无生气、仿佛机器朗读般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上方一棵枯死巨树的扭曲树冠里,慢悠悠地飘了下来。
“啧,连最低等的‘泥沼潜伏者’都躲不开,就这点三脚猫的本事,也敢闯进‘母亲’的餐盘里溜达?真是嫌命长。”
三人心中俱是一凛,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穿着过于宽大、打满补丁的破旧黑色橡胶雨衣的少女,正像一只慵懒而诡异的猫一样,蜷缩在高处一根粗大的、光秃秃的树枝上。
她有着湿漉漉的、苍白亚麻色的头发,紧贴在她缺乏血色的脸颊两侧,和一双比例大得有些不协调的、空洞无神的灰绿色眼眸,如同两颗磨砂的玻璃珠。
她俯视着下方显得有些狼狈的三人,嘴角撇着一个充满厌恶与嘲弄的弧度,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肮脏、令人作呕的东西。
正是 余烬。
“又来了三个送死的傻瓜。”她晃荡着瘦小的、沾着泥点的赤脚,脚踝处几道淡淡的、仿佛被长期束缚留下的勒痕清晰可见,“一个抱着铁疙瘩当宝贝的修复癖,一个自以为很酷、实际上蠢透了的冰块脸,还有一个……哦,一个大铁疙瘩本身。你们这组合,是来自杀搞笑队的吗?”她的声音还残留着少女特有的清脆,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人心最敏感的地方。
薇尔娜心中警铃大作,这个少女是何时出现的?她竟然完全没有感知到任何生命迹象或能量波动!
仿佛她本身就是这片死寂沼泽的一部分。
艾莉的猩红镜头瞬间锁定了树上的余烬,臂载脉冲枪无声地抬起,进入待发状态,发出细微的能量充盈声:“身份不明个体,存在高度潜在威胁。立刻表明你的身份和意图。”
“意图?”余烬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而空洞,在死寂的沼泽里回荡,显得格外瘆人,“我的意图就是看着你们被这片沼泽一点点吞掉,腐烂,发臭,最后变成‘母亲’的养分。这难道不是所有闯入这里、自以为是生命的……最终、也是唯一的意图吗?”
她忽然从高高的树上一跃而下,动作轻巧得如同没有重量,落地时甚至没有溅起多少泥点,就落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小片相对干燥的、裸露的树根盘结之地,宽大的橡胶雨衣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不过,”她歪着头,用那双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灰绿色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薇尔娜,尤其是她那双向她望来的、蕴含着奇异光泽的异色眼瞳,“你的‘味道’……有点特别。不是纯粹的愚蠢,还带着点……让人作呕的‘希望’的酸味。”
她伸出瘦削、苍白的手指,如同指挥家般,精准地指向那片吞噬了铁流坡采集队员的、不断冒着气泡的墨黑色泥潭。
“想过去吗?想找那些已经变成沼泽的同伴?”她脸上露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却又带着某种天真意味的诡异笑容,“我知道路哦,唯一能穿过这片‘活着的’泥潭的路。”
“我是余烬。”她宣布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如同日出日落般自然的事实,“一个看不惯你们,但也更看不惯这片沼泽自作主张吞掉我‘玩具’的……摆渡人。”
“那么,你们这几个麻烦,”她摊开苍白的手掌,仿佛在展示一场无法拒绝的交易,“要跟我这个更大的麻烦,做一笔通往地狱的单程票交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