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的话像一块浸透沼泽毒水的冰冷石头投入死水,在三人心中激起层层扩散的不安涟漪。
“交易?”江泠蘭的短刀依旧稳稳握在手中,刀尖微微下沉,保持着最佳的发力角度,她的眼神比沼泽里裹挟着腐臭的风更冷,“跟你这种藏头露尾、满嘴怪话的小鬼?”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仿佛在打量一条色彩斑斓却剧毒的沼泽水蛇。
“藏头露尾?”余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张开双臂,那宽大破旧的橡胶雨衣随之展开,让她像一只即将起飞的、不祥的黑蝙蝠。
“我就在这儿,是你们自己感知迟钝,感觉不到我。至于怪话……”她那双灰绿色的、如同磨砂玻璃般的竖瞳转向江泠蘭,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纯粹的、几乎要溢出的恶意。
“我只是把你们心里那点不敢承认的实话,比如‘害怕’、‘想掉头就跑’,还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真碍事’之类的,帮你们说出来而已。不谢谢我吗,冰块脸姐姐?”她刻意拉长了“姐姐”两个字的尾音,带着令人牙酸的嘲弄。
江泠蘭眉头狠狠一拧,周身空气里的水分似乎开始凝结成细微的冰晶,温度陡然又下降了几度。
“你的目的是什么?”艾莉的电子音平稳地切入,打破了这无声的对峙,猩红镜头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锁定余烬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肌肉颤动和肢体语言。
“协助我们穿越沼泽,对你而言有何收益?基于你的言行模式分析, altruism(利他主义)行为概率低于0.01%。”
“收益?嘻嘻……”余烬用苍白纤细的手指绕着胸前一枚生锈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铃舌的旧铃铛,它随着她的动作无声晃动。
“看乐子,就是最大的收益啊。看着你们在这些黏糊糊、臭烘烘的陷阱里像无头苍蝇一样挣扎,看着你们那点可笑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被现实一点点磨掉、掐灭,最后要么变成‘母亲’的点心,要么变得跟我一样……麻木,腐烂。这难道不是一场顶级的、免费的演出吗?”她说着,目光最终又落回到薇尔娜身上,那玩味的笑容加深了,视线如同黏滑的触手般缠绕上薇尔娜那双向她望来的、异色的眼瞳。
“而且,我很好奇……你的‘味道’,‘母亲’会不会喜欢?或者,会不会……让她也尝尝‘消化不良’的滋味?”
薇尔娜沉默地听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自称余烬的少女,其精神波动如同脚下这片沼泽一样,表层是混乱与死寂,深处却翻涌着剧烈而痛苦的暗流,那是一种被深深灼伤后留下的、混合着愤怒与绝望的疤痕。
她那刻骨的厌世并非天生的虚无,更像是源于某种无法言说、刻骨铭心的创伤。
她的每一句毒舌,都更像是一种无差别的、带着强烈自毁倾向的攻击,试图将所有人都拉入她所在的深渊。
“你知道我们同伴的下落。”薇尔娜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穿透了余烬刻意营造的诡异压抑氛围,“带我们找到他们,无论生死。”
余烬歪着头,灰绿色的竖瞳里闪过一丝极其恶劣的、如同孩童恶作剧般的光芒:“代价呢?‘摆渡’可不是免费的,天真的小姐。我要的船费很简单——”
她伸出那根苍白得近乎透明、指甲缝里还带着泥垢的手指,毫不客气地直接指向了如同钢铁堡垒般静立的艾莉。
“——把它身上那块最亮、最完整的胸甲装甲板,现在就拆下来给我。”她的语气轻松得像在索要一颗糖果。
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连沼泽冒泡的声音都停滞了一瞬。
江泠蘭周身爆发出冰冷的杀气,几乎化为实质的寒霜在她脚边蔓延。艾莉是薇尔娜不可触碰的逆鳞,也是这个小队最不可或缺的坚实盾牌。
这个要求,无异于直接撕破脸宣战,更是对她们之间羁绊的侮辱。
艾莉的猩红镜头光芒骤亮,内部元件发出低沉的嗡鸣,电子音冰冷如铁:“此要求被拒绝。我的结构完整性关乎核心守护职责,不容破坏。”
“哦?”余烬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和残忍,她看回薇尔娜,仿佛在欣赏一场好戏,“舍不得?不过是一块冰冷的铁皮而已,难道比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同伴还重要?还是说,你平时挂在嘴边那些‘修复’、‘守护’的漂亮话,连这点小小的代价都不愿意付?”她的话语如同毒蛇,啮噬着人心的弱点。
她甚至向前踏出一步,赤脚直接踩入污秽的泥浆边缘,黑色的淤泥漫过她苍白的脚背。
她压低声音,带着某种恶魔低语般的蛊惑与恶意:“或者,我们换一个?比如……让那个总摆着一张臭脸的冰块脸姐姐,把她那头看起来还算顺眼的银色头髮,用这沼泽里最肮脏、最粘稠的泥浆彻底浸透,怎么样?让污秽从她最在意、最保持干净的地方开始腐烂、发臭,那个过程,一定非常、非常有趣。”
这两个选择,无论哪个,都并非出于任何实际需求,而是纯粹的侮辱与精神打压。
目的就是为了践踏她们在意和珍视的事物,用最直接的方式证明所谓的“坚持”、“尊严”和“守护”在现实的残酷代价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江泠蘭握刀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立刻暴起动手,却被薇尔娜一个平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神制止。
薇尔娜看着余烬,眼中没有预料中的怒火,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深刻理解。
她看穿了这恶劣要求背后的空洞与绝望——余烬并不真的想要那块装甲,也不是真的想弄脏江泠蘭的头发,她只是想看到她们因为“失去”重要之物或“被玷污”珍视之物而流露出痛苦和挣扎,以此来印证她内心深处那个“世间一切美好终将腐朽、一切坚持毫无意义”的黑暗信条。
“不。”薇尔娜的回答清晰而平静,如同投入泥潭却未被污染的清泉。
她甚至也向前走了一步,更加靠近余烬和那片不断吞吐着死亡气息的墨黑色泥潭,“我们不会为你拆毁我们的盾牌,也不会让你玷污我们同伴的尊严。”
余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刚想继续她的嘲讽。
但薇尔娜紧接着说道,目光沉静如水:“我的船费是——我自己。”
她的话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让身后的江泠蘭和艾莉都瞬间愣住了,连余烬那死水般的灰绿色眼眸中都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错愕与意外。
薇尔娜抬起自己带着淡粉色灼痕的右手,目光坦然而又坚定地迎向余烬那审视的目光:“我跟你走,由你负责‘摆渡’。在这段路上,直到我们离开沼泽,我是你的‘所有物’。你可以用任何你喜欢的方式测试你的‘理论’,尝试说服我放弃,或者……你可以亲眼看着,我是如何应对这片沼泽,如何寻找我的同伴,如何在这片绝望之地前行。”
她将最大的风险与不确定性,全然揽到了自己身上。这不是妥协,而是以自身为赌注,对余烬那套绝望哲学的正面挑战。
“如果我被‘母亲’吞噬,或者最终被你‘证明’我是错的,信念崩塌,那是我技不如人,心智不坚,我心甘情愿。”薇尔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污浊的空气中清晰地回荡。
“但如果我找到了同伴,成功穿过了这片沼泽,而你的‘绝望’依旧无法动摇我分毫——”
她直视着余烬那双因为震惊和某种被冒犯的愤怒而骤然缩紧的竖瞳,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么,你就要承认,你的‘真理’,至少在我这里,行不通。”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笼罩了这片不祥的沼泽,连那些潜伏在泥浆下的生物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薇尔娜提出的,是一场以灵魂和信念为赌注的豪赌。
赌注是她自身的安全与内心坚守的光明,而赢取的,不仅仅是一个引路人,更是一个可能撬动余烬那看似坚固无比的心防的微小支点。
余烬脸上那惯有的恶意和玩世不恭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震惊、被冒犯的愤怒、以及一丝……被这种近乎愚蠢的勇敢强烈挑衅后产生的、扭曲而浓厚的兴趣。
她像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异瞳少女一样,目光如同刮刀般上下仔细地打量着薇尔娜。
“……哈哈……哈哈哈……”她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最初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带着气音,随后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一种近乎癫狂的、歇斯底里的尖笑,在空旷的沼泽里显得格外刺耳,“好!好!你自己要跳进火坑的!我可没有逼你!我成全你!”
她猛地止住笑声,灰绿色的瞳孔死死锁住薇尔娜,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她的眼神,都深深烙进自己空洞的灵魂里。
“成交!从现在起,直到踏出这片沼泽的边缘,你就是我的‘东西’了!”她语气中带着一种病态的、近乎颤抖的兴奋,仿佛得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新玩具,“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亲爱的小希望。可别让我太快失望啊。”
她猛地转过身,赤脚狠狠踩入粘稠的泥浆,溅起污浊的黑点。
“跟上来,我的‘船费’!迈开你的腿,别让我等得不耐烦!让我亲眼看看,你能在这片纯粹的绝望里,保持你那恶心的天真和坚持,多久!”
这一次,她的步伐不再是之前那种慵懒的、仿佛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滑行,而是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想要亲手将眼前这抹亮色彻底碾碎、玷污的急切与恶意。
薇尔娜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腐臭的空气,没有任何犹豫,抬脚稳稳地跟了上去,步伐坚定。
艾莉和江泠蘭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担忧与不赞同,但她们更明白,这是薇尔娜深思熟虑后的选择,也是目前唯一能撬动这个诡异、危险引路人的方法。
她们只能立刻跟上,将警惕提升到最高,紧紧守护在薇尔娜侧后方。
黑暗、污浊、充满未知的沼泽深处,一场不仅考验生存能力,更考验意志与信念的凶险旅途,随着这场危险的交易,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