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磺小径的边缘,一处相对干燥、被巨大冷却熔岩块遮蔽的背风角落,暂时隔绝了外界的毒瘴,却隔绝不了内在的煎熬。
余烬躺在冰冷粗糙的岩石上,身体无意识地蜷缩成防御姿态,如同被剥离了硬壳的软体动物,暴露在充满敌意的空气中,剧烈地颤抖着。
她不再有之前癫狂的尖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坏掉风箱般的呜咽和抽气声,仿佛灵魂正在被某种无形之力从内部撕扯。
苍白的脸上,细密的冷汗与无法控制的生理性泪水混合,将她那亚麻色的、湿漉漉的头发胡乱黏在脸颊和额角,显得异常狼狈与脆弱。
薇尔娜半跪在她身旁,脸色同样苍白,之前强行“锈蚀”精神连接带来的反噬如同持续的钝痛敲打着她的神经,眼角还残留着未完全拭去的暗红色血痕。
但她此刻无暇顾及自身,双手虚按在余烬剧烈起伏的额前和冰冷的心口位置,掌心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混合着琥珀色温暖与幽蓝色冷静的光晕。
她在进行一场极其精细且充满风险的操作——并非治愈那深入骨髓的精神依赖,而是竭尽全力构筑一道临时的精神屏障。
用自己的精神力,如同最耐心的工匠编织一张柔韧而细密的网,试图将余烬那因连接断裂而彻底暴露、正承受着巨大“戒断”痛苦、躁动不安的精神核心暂时包裹、隔离起来,抵御来自沼泽深处、“母亲”那如同毒瘾发作般持续不断的、充满诱惑与扭曲安抚的疯狂呼唤和拉扯。
“走开……别过来……”余烬在昏迷与半昏迷的边缘无意识地挥动手臂,指甲在坚硬的岩石表面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母亲……我受不了了……让我回去……那里……才是完整的……好痛……到处都是洞……”
她的呓语时而卑微哀求,时而充满刻骨怨毒,精神波动混乱不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泥潭,浑浊而充满破坏性。
“撑下去,余烬,你能做到。”薇尔娜的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试图锚定混乱意识的坚定,仿佛在惊涛骇浪中死死抓住一块礁石,“那感觉是虚假的完整……回想你自己……真正的你……清泉的阳光……你的名字……”
艾莉静立在几步之外,如同沉默的钢铁守护神,猩红的光学镜头不断扫描着余烬急剧波动的生命体征和周围环境中那属于“母亲”的、充满恶意的能量流变化,同时高速处理着从棱镜堡数据库获取的、关于深度精神污染与依赖性戒断反应的有限资料。
“警告:目标生命体征极度不稳定,心率及神经活动波幅远超安全阈值。外部成瘾性干扰源(标记为‘母亲’意志)持续存在,信号强度呈周期性峰值。薇尔娜精神力输出接近临界点,消耗速率过快。”
江泠蘭则如同最敏锐的哨兵,守在这个临时避难所的狭窄入口处,短刀始终紧握,警惕地感知着硫磺雾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能量涟漪或移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整个沼泽的“敌意”并未因她们远离核心区而消散,反而因为余烬这个“叛逆孩子”的失控,变得更加躁动和充满压迫感。
一些形态扭曲、早已适应了恶劣硫磺环境的小型变异生物开始在不远处的雾气边缘若隐若现,发出窸窣声响,被她那冰冷的、带着杀意的眼神和偶尔精准弹出的、散发着寒气的冰锥暂时逼退。
“这地方不能待了。”江泠蘭头也不回,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紧迫感,“这丫头现在就是个不断散发精神波动的信标,而且状态极不稳定,随时可能把我们全都拖入更危险的境地。”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逝。
薇尔娜的额头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维持这种对抗外部侵蚀的同时还要小心不伤及余烬本我的精神屏障,对她的精神和体力都是巨大的考验。
余烬的挣扎时起时伏,有时会突然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仿佛精神彻底被掏空、崩溃。
有时又会如同触电般猛地弹起,眼中短暂地闪过疯狂的墨绿色污光,对近在咫尺的薇尔娜发起本能的精神冲击甚至物理抓挠,旋即被时刻戒备的艾莉或用巧劲制住的江泠蘭强行压制下去。
在一次尤为猛烈的、如同癫痫发作般的挣扎后,余烬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灰绿色的竖瞳收缩到了极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里面只剩下纯粹的混乱与痛苦。
她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薇尔娜的脸,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怪响。
“是……你……”她艰难地辨认出了薇尔娜,声音嘶哑破碎得几乎无法听清,“你……切断了我……和……母亲……好冷……全空了……”
薇尔娜没有因那充满怨恨的目光而后退,依旧稳定地维持着精神屏障,直视着她那双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那种感觉是虚假的,余烬,那是侵蚀和束缚。你正在被它从内部吞噬。”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余烬猛地激动起来,身体剧烈扭动,试图挣脱无形的桎梏,却被艾莉那稳定而冰冷的金属手臂牢牢按住,“没有了那种连接……没有了‘母亲’的声音……我还剩下什么?!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这个……这个破烂的、空洞的壳子!这种感觉……比被毒死、比被撕碎还要难受千万倍!”
她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薇尔娜能够深切理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对彻底虚无的恐惧,对失去那个赖以生存的依赖后,必须独自面对庞大创伤和空洞自我的终极恐惧。
“感觉不到它,那就试着去感觉别的。”薇尔娜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引导的安抚力量,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一盏微弱的灯,“感觉你自己心脏的跳动,感觉身下岩石的坚硬和冰冷,感觉……我试图保护你的这股力量。这些,才是真正属于你、围绕你的真实。”
就在这时,艾莉突然发出了急促而清晰的警报:“检测到多个高能量生命反应正高速接近!方位正东,数量三!能量特征签名与沼泽原生变异体数据库不符……重新匹配……确认为净穹公司标准生物兵器单位——‘裂爪兽’!”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净穹的追兵,竟然在这个最糟糕的时刻,精准地找到了她们的临时藏身之处!
“准备战斗!”江泠蘭瞬间进入临战状态,短刀上凛冽的寒光流转,周身温度骤降。
而就在这外部强敌逼近的致命刺激下,原本深陷于戒断痛苦、精神恍惚的余烬,眼中那原本黯淡下去的墨绿色污光再次如同被浇上燃油般剧烈闪烁、燃烧起来!
与远方沼泽核心传来的、充满诱惑与伪善安抚的“母亲”呼唤产生了强烈的、几乎无法抗拒的共鸣!
她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充满了原始的咆哮,一股远超平时的蛮力陡然从瘦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竟然暂时挣脱了艾莉精钢手臂的压制!
“是母亲……是母亲派它们来的……她在呼唤我!她在保护我!”余烬的脸上露出一种扭曲而狂热的、混合着痛苦与虚假慰藉的狂喜,看向薇尔娜的眼神再次被浓烈的敌意和依赖被强行切断后的怨毒所占据,“你们……你们这些想要拆散我们的……才是真正的敌人!”
她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动起粘稠的、散发着腐蚀气息的漆黑污潮,连周围弥漫的硫磺雾气都被这股力量侵染,泛起了不祥的、令人作呕的油亮色彩。
内忧未平,外患已至!三人瞬间被逼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
薇尔娜看着即将彻底被“母亲”意志再次俘获、甚至可能本能地转而协助净穹敌人的余烬,又感知着远处那迅速逼近的、充满杀意的生物兵器阴影,她知道,已经没有犹豫和缓和的余地了。
她猛地将所剩不多的精神力再次提升输出强度,不再仅仅是构筑被动的防御屏障,而是凝聚了一丝源自“晨曦”本质的、带着近乎“唤醒”与“命令”意味的坚定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入余烬那混乱不堪、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意识核心最深处:
“余烬!看清楚!那些怪物是净穹的爪牙!是制造了清泉惨剧、把你和你的家园变成这副模样的元凶!‘母亲’根本保护不了你,她只是在利用你的痛苦,把你变成她的一部分!你想报仇吗?!想夺回真正的、属于你自己的自由吗?!那就立刻清醒过来,跟我们站在一起!”
这句话,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惨白闪电,携带着“净穹”、“清泉”、“报仇”、“自由”这些被漫长痛苦和扭曲依赖深深掩埋、却从未真正消失的词语,带着血与火的重量,狠狠劈开了余烬意识中的重重迷雾,砸在了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仍残存着一丝本能反抗意志的心上。
她的所有动作猛地僵住,周身的污潮也如同被冻结般停滞了翻涌。
那双灰绿色的竖瞳中,疯狂的依赖、戒断的痛苦、对往昔的仇恨、以及对未来的茫然无措……如同沸腾的油锅,激烈地交战、碰撞着。
远处,三头形似矫健猎豹、却覆盖着暗色生物装甲、爪刃闪烁着金属寒光、拖着骨质尾锤的“裂爪兽”,已经凶悍地冲破浓稠的硫磺雾气,带着嗜血的低吼与地面被利爪刨开的刺耳声响,如同三道死亡的阴影,直扑而来!
江泠蘭和艾莉已经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冰霜与脉冲能量瞬间爆发,激烈的战斗在狭窄的熔岩地带骤然打响!
余烬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巨大的力量使得苍白的嘴唇瞬间破损,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齿尖。
她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身后正与净穹怪物奋力厮杀的“临时同伴”,同时又清晰地感受着脑海中那如同海妖歌声般不断诱惑她回归堕落温暖的“母亲”的低语……
最终,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仿佛用尽了所有残余力气的、属于“余烬”自身的意志,如同在无尽淤泥与黑暗中最顽强地挣扎而出的一株幼苗,带着染血的姿态,猛地抬起了头——
“……好。”
一个沙哑得几乎被战斗声响淹没、却异常决绝的音节,从她颤抖的、染血的喉咙里,被艰难地挤了出来。
她猛地转过身,虽然眼中那墨绿色的污浊痕迹尚未完全褪去,但那纯粹的、被支配的疯狂色彩已然消退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将所有痛苦转化为燃料的、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恨意。
她抬起那只尚且自由、沾满污泥的手,不再是指向薇尔娜,而是笔直地指向那三头正在与艾莉和江泠蘭缠斗的裂爪兽。
她周身那些原本躁动不安的漆黑污潮,仿佛感受到了主人意志的转变,随之发出了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改变了涌动方向,如同数条拥有生命的、充满腐蚀力量的黑色触手,迅猛地缠向了那些净穹的杀戮造物!
“帮我……”她侧过头,用那双残留着痛苦却燃烧着新生火焰的眼睛看向薇尔娜,也是对在场所有人,发出了这个极其脆弱却意义非凡的临时同盟的第一个信号,“……宰了这些净穹的走狗。”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与决绝,补充道:
“然后……你们得帮我……一起……‘吃掉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