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沼泽被彻底甩在身后,空气中那股粘稠的、混合着腐烂与甜腥的湿浊水汽,逐渐被锈带地区特有的、干燥且夹杂着金属碎屑的凛冽之风所取代。
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在腐朽与新生、绝望与顽强的无形分界线上。
道路两旁,那些曾被沼泽异化力量扭曲、如同痛苦挣扎手臂般的枯萎植物,此刻如同失败的雕塑,僵硬地矗立在龟裂的土地上,无声诉说着过往的疯狂。
而就在这些死亡雕塑的阴影之下,一些瘦瘠却异常坚韧的耐旱棘草,已然悄悄探出灰绿色的尖刺,倔强地宣告着旧日黑暗统治的终结,与生命不屈的本能。
队伍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持续行进着。
艾莉走在最前方,她沉重的合金足履踏过碎石与沙砾,发出稳定而富有规律的铿锵声响,成为了这片过于空旷、过于安静的荒野之中,唯一具有确定性的节拍器。
她的多频谱环境扫描器如同无形的精密触须,以最大有效半径持续扫过四周,不仅高度警惕着任何可能潜伏的物理或能量威胁,更在分秒不停地监测、记录着环境参数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大气与土壤中的生态毒性指数正在以极其缓慢但确实存在的速度下降,这是由冰冷数据支撑的、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然而,她核心处理器的更多运算资源,却被优先分配给了身后那个新加入队伍的、能量读数极不稳定的变量——余烬。
薇尔娜行走在队伍相对安全的中间位置,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艾莉那份无声的、如同钢铁壁垒般高度集中的守护意志。
身体各处依旧能清晰地感知到坠落和撞击带来的阵阵隐痛,能量的严重透支让她的头脑像是被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昏沉而滞涩。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用指尖轻轻触碰自己的掌心——那枚来自艾莉核心的灼痕依旧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恒定温热。
而新近融入的、代表着古老遗愿的“种子”,则像一枚悄然嵌入血肉与灵魂深处的、温暖的生命印记,正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润物无声的方式,悄然滋养、修复着她那近乎枯竭的精神力。
一些模糊却沉重的画面,如同深水中的气泡,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的意识表层:阳光下无边无际的洁白花海摇曳生姿、刺耳欲裂的灾难警报撕裂长空、一张张陌生面孔上最后定格下的决绝与悲壮……这些属于遥远“过去”的记忆碎片,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弦之上,带来酸楚与悲伤,却也让她那双异色的眼瞳中,闪烁出愈发不容动摇的坚定光芒。
江泠蘭负责断后,她的步伐轻捷得如同漫步的夜猫,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但那双锐利的眼眸却如同在高空盘旋的猎鹰,时刻扫视着周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她手中的短刃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归鞘,但修长的指尖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缕清澈而冰冷的水汽,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信子,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她的视线,有超过七成的时间,都牢牢锁定在余烬那略显单薄、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背影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近乎解剖刀般的审视。
她能凭借野兽般的直觉,嗅到一种潜藏的危险气息,这危险并非来自外界荒原,而是源于这个刚刚斩断枷锁、获得“自由”的临时盟友体内。
那是一种力量在失控边缘剧烈震颤所发出的无声尖啸,如同壶中即将达到沸点、疯狂顶撞着壶盖的滚水。
而余烬本人,则像是游走在队伍边缘的一道苍白而沉默的魅影。
银白的发丝与猩红的眼瞳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破旧的黑色雨衣包裹着她瘦小的身躯,赤足踏在粗粝的地面上,却未留下任何足迹,亦未发出丝毫声响。
她体内奔涌的、混合了暗红与墨绿特性的力量是实实在在的,强大到令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
举手投足间,空气中那些游离的、细微的能量碎屑都会不由自主地向她汇聚,随即又被她体内那股更加霸道、更加不稳定的力量无意识地排斥、弹开。
然而,这种肉眼可见的强大背后,是薇尔娜左眼能清晰“看”到的、如同深渊般的空洞与巨大茫然。
支撑了她漫长岁月的复仇目标骤然消失,那根维系着她扭曲存在意义的支柱仿佛也随之轰然崩塌。
她偶尔会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那双燃烧着猩红的眼瞳没有焦点地、失神地望向锈带方向那在地平线上模糊不清的建筑轮廓,仿佛在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诘问着自己:枷锁已断……然后呢?该去往何方?
“自由……”她又一次无意识地、如同梦呓般低语,声音破碎而沙哑,瞬间便被荒野的风卷走,消散无踪,“……原来就是这样的……空无一物吗?”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永不停歇的风,卷起地面黄色的沙尘与锈色的碎屑,发出如同呜咽般的低沉呼啸,掠过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当队伍行至一片由巨大扭曲的金属构件和崩塌的混凝土碎块形成的、如同史前巨兽残骸般的半塌废墟时,薇尔娜再次猛地停下了脚步。
她的左眼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异样能量波动——并非“母亲”残留的那种污浊、充满恶意的气息,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如同精密探针般的探寻意味,其源头,正来自废墟深处一个被厚重阴影彻底笼罩的狭窄缺口。
“有东西……在窥视我们。”她轻声警示,声音里带着一丝因不确定而产生的细微颤抖。
几乎在她话音尚未完全落下的瞬间,艾莉已如同最精密的战争机器,瞬间侧身,以自己庞大的金属躯体重重挡在薇尔娜正前方,肩部复合装甲无声滑开,露出下方幽蓝光芒开始流转的能量炮口。
而江泠蘭则早已如同融入环境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潜行至队伍侧翼的有利位置,短刃再次出鞘半寸,冰冷的刃锋反射着晦暗的天光,眼神如同冻结的寒冰,死死锁定那个散发出窥探波动的黑暗缺口。
“未检测到明显攻击意图信号。目标区域存在低功率、高精度信号屏蔽场。”艾莉的电子音快速而冷静地汇报着分析结果。
余烬只是懒懒地、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兴味瞥了那个方向一眼,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是净穹放出来的‘眼睛’,”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源自力量绝对差距的漠然。
“看来我们之前在沼泽里闹出的动静足够大,把缩在壳子里的‘主人’给吵醒了,还让他们感到了……不安。”她嗤笑一声,“不用浪费精力,他们只敢像老鼠一样躲在暗处偷看,连露头的勇气都没有。”
净穹公司。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薇尔娜的心湖中激起圈圈涟漪,带来一阵紧缩感。
那个创造了艾莉,又试图以冰冷秩序“净化”整个世界的庞大势力。
他们的监控触角,果然如同无形的蛛网,早已渗透到这片废土的每一个角落。
仿佛是为了印证余烬那充满蔑视的判断,那道原本小心翼翼进行探查的能量波动,在清晰无比地接触到余烬身上散发出的、毫不掩饰的、强大而充满邪异压迫感的气息后,如同被滚烫烙铁烫到一般,迅速如潮水般仓皇退去。
其中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彻底消失在废墟深处那片浓郁的黑暗里,再无任何声息。
“麻烦。”江泠蘭手腕一抖,短刃精准地滑回鞘中,发出一声清脆的扣合声,她的语气依旧冷硬如铁,“被这群阴魂不散的家伙盯上,以后的日子,怕是别想再有片刻安生了。”
“确认目标信号已消失。当前威胁等级暂时解除。”艾莉依序关闭了武器系统,但环境扫描与能量监测依旧在全功率持续运行,不曾有丝毫松懈。
余烬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那废墟一眼,仿佛刚才只是随手驱赶了一只聒噪的蚊蝇,继续迈开步伐向前走去。
“怎么,害怕了?”她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语气飘忽,不知是在询问身后的哪一个人,又或者只是在嘲讽这无常的命运。
薇尔娜摇了摇头,加快脚步跟上她的步伐,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是害怕。”她看着余烬那仿佛承载着整个荒野孤寂的背影,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是更加清楚地知道,在我们面前,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完成。”
她的目光越过余烬略显单薄的肩头,投向更远的远方。
在那里,锈带地区那高耸的、布满锈蚀痕迹与破损窗口的残破建筑轮廓,在弥漫的尘霾中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家”的方向。
那里有她亲手修复、会笨拙移动的“叮当先生”,有沉默守护着工坊角落的“铁皮卫兵”,更有她和艾莉、泠蘭姐微不足道却充满了机油、尘埃与彼此体温的、珍贵的避风港。
归途的沉默,因为净穹“眼睛”的出现所带来的警示,以及余烬那深不见底的茫然状态,而变得更加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未可知的暗流之上。
但薇尔娜掌心中那份交融的温暖,以及那份跨越时空被郑重托付的、关于“未来”的沉重希望,让她将这所有纷至沓来的沉重与压力,悉数转化为了推动自己继续前行的、不容退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