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沼泽边缘染上一层病态的橘红，硝烟与腐败植物的混合气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如同不祥的预兆。四人站在洼地边缘，气氛凝重而复杂，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
余烬勉强站立着，体内那脆弱的平衡让她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仿佛走在绷紧的钢丝上。暗红与墨绿的纹路在她皮肤下若隐若现，如同活着的刺青，随时可能挣脱束缚。她听着薇尔娜简要叙述了抑制塔的破坏和“青壤”遗迹的发现，猩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冰冷的嘲讽。
“净穹……果然还是这副德性，想把一切都变成他们无菌车间里的标准零件。”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更深沉的厌恶，“‘青壤’……没听说过。但‘净化协议’？听起来就像是他们会顶礼膜拜的东西，正对他们的胃口。”
她的目光扫过薇尔娜苍白的脸和艾莉身上明显的损伤，最后落在江泠蘭警惕的脸上。“看来为了拆那个破塔，你们也付出了点代价。”这话听起来像是讽刺，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确认。
“总比某些人差点把自己炸成烟花要小。”江泠蘭不客气地回敬，但语气中的尖锐更多是针对这麻烦的现状，而非完全针对余烬本人，“现在怎么办？带着你这个走路都可能爆炸的不稳定体回铁流坡？我怕你把咱们好不容易修好的车库顶棚给点了。”
这是一个现实而尖锐的问题。余烬的状态极不可靠，铁流坡是她们仅有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庇护所，绝不能冒这个风险。
“我需要一个地方……熟悉一下体内的‘新邻居’。”余烬自己先开口了，她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缠绕着墨绿气息的右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冷静，“铁流坡……暂时不合适。”她清楚自己的状况，也明白江泠蘭的顾虑并非多余。
薇尔娜心中忧虑更甚，但她也知道江泠蘭的顾虑是对的。她看向余烬，轻声问，带着不容忽视的关切：“你有地方可去吗？一个人在这种状态下，太危险了。”
余烬扯了扯破旧的雨衣领口，目光投向那片愈发幽暗的沼泽深处。“这片沼泽……现在反而觉得‘亲切’了点。”她的话语意味深长，“至少，这里的‘声音’和我体内的某些部分……能‘聊得来’。”她指的是那些被污染的、混沌的沼泽本源能量，与她强行吞噬的墨绿力量同源。“找个安静角落，待几天。死不了。”她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却掩盖不住底色的沉重。
这绝非万全之策，甚至可以说是饮鸩止渴。但在眼下，这似乎是唯一可行、且她愿意接受的选择。
“定期联系。”艾莉突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默，递过去一个经过防水处理的、简易的短程信号发射器，“设定每隔十二小时自动发送一次安全信号。信号中断，我们会立刻定位你的最后位置。”
余烬看了看那小小的、不起眼的装置，又看了看艾莉毫无波动的面部，没有拒绝，伸手接过来，随意却稳妥地塞进雨衣内袋。“行吧。要是信号没了，大概就是‘邻居’太吵，把我彻底吞了。”她的语气依旧带着那股惯有的、厌世的漫不经心，但薇尔娜能敏锐地感觉到，她接受了这份看似程式化、实则至关重要的关心。
“小心净穹的巡逻队，”江泠蘭抱着手臂补充提醒，目光扫过周围逐渐被暮色笼罩的废墟，“塔刚炸，他们肯定会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一样，在这片区域发疯似的到处乱窜。”
“求之不得。”余烬猩红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芒，体内压抑的暗红能量似乎随之躁动了一下，“正好……试试‘新邻居’们听不听话。”这既是危险的表态，也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她需要战斗来磨合力量，或者在战斗中毁灭。
没有再多的告别言语，余烬转过身，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再次没入了那片迷雾笼罩、危机四伏的沼泽深处。她的身影很快被渐浓的暮色、翻滚的雾气以及扭曲狰狞的植被吞噬，仿佛被这片孕育了痛苦与混乱的土地重新接纳。
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薇尔娜心中五味杂陈，救回伙伴意识的短暂欣慰，迅速被对她不可预测未来的深深忧虑所取代。
“走吧。”江泠蘭拍了拍薇尔娜的肩膀，语气比起之前缓和了些许，“我们也该回去了。家里还有个‘宁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的‘保姆’等着呢。而且，”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望向铁流坡所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距离看到潜在的威胁，“我敢打赌，净穹的‘问候’不会让我们等太久。麻烦总是接踵而至。”
三人踏上归途。来时的紧张与破坏任务的急迫感，此刻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与对未来的重重忧虑所取代。抑制塔虽毁，但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才刚刚开始。
净穹必然的报复、宁沫那令人不安的立场与能力、“青壤”遗迹与“净化协议”隐藏的古老秘密、余烬极不稳定的力量状态……无数暗流正在废土之下汹涌汇聚。
当铁流坡那粗糙但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昏暗的地平线上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已完全沉入大地。
推开旧车库吱呀作响的铁门，熟悉的机油味、金属味，以及一丝宁沫带来的若有若无的清新剂气味混杂着扑面而来。温暖的灯光下，一切似乎都与她们离开时别无二致，仿佛那场沼泽深处的生死搏杀只是一场遥远的幻梦。
但三人身上的硝烟痕迹、艾莉腿部的明显损伤，以及薇尔娜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疲惫，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经历的真实与残酷。
宁沫正坐在角落的小凳上，手里拿着一块软布，细致地擦拭着一个旧齿轮的每一道齿痕。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眸空茫地扫过她们，最后精准地落在艾莉腿部装甲的裂痕与灼痕上。
“你们回来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平静，听不出丝毫关切或好奇，更像是一个预设程序在确认状态更新。“看来过程并不顺利。”
江泠蘭将短刃哐当一声放在工作台上，拿起水壶仰头灌了几大口，才重重放下，抹了抹嘴说道：“顺利？差点被炸上天，在烂泥地里被怪物追，还捞了个差点自爆的麻烦家伙……这叫不顺利？这叫死里逃生。”她的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烦躁和对现状的不满。
宁沫对于江泠蘭话语中明显的火药味毫无反应，只是轻轻放下被擦得锃亮的齿轮，站起身。“能回来就好。我去准备些吃的。”她转身走向食物储备柜，素色的围裙带子在身后轻轻摆动，动作流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薇尔娜看着宁沫的背影，左眼不自觉地微微眯起。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宁沫周身那股无形无质的“宁静”力场，似乎比她们离开前更加凝实、更具渗透性了一些，如同无声无息蔓延开来的薄冰，温和却坚定地试图覆盖、消融掉她们从外界带回来的所有躁动、血腥与危险气息。
“艾莉，先处理你的伤。”薇尔娜压下心中升腾起的异样感，拉着艾莉坐到工作台前。她熟练地打开专用工具盒，小心翼翼地检查艾莉腿部装甲的撕裂处和内部受损的线路。她的异能清晰地分析着复杂的机械结构，双手稳定地进行着初步清理和评估。
艾莉安静地坐着，感受着薇尔娜指尖轻柔而精准的触碰，眼部传感器的光芒柔和地闪烁着。“功能性影响有限。优先分析从‘青壤’监测站获取的未知信息。”
“嗯，”薇尔娜点头，手上动作不停，声音压得更低，“‘绿神之息’、‘枯萎纪元’、‘净化协议’……这些信息太惊人了。它们可能不仅仅关乎过去，更可能指向整个废土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根源。”
江泠蘭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的金属架上，听着她们的低语，插言道：“还有那个‘数据已污染’的警告。连前文明都认为必须彻底‘静默’甚至牺牲整个监测站来封锁的东西，绝对是个超级烫手山芋。我觉得，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烂在肚子里。”她的目光锐利，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在厨房区域安静忙碌的宁沫。
薇尔娜明白江泠蘭的顾虑。宁沫的理念核心是“无法修复即归寂”，追求绝对的秩序与“纯净”。如果她知道“青壤”和极度危险的“净化协议”的存在，会作何反应？会认为这是必须被彻底“静默”、甚至不惜代价清除的终极威胁吗？
这时，宁沫端着一盘加热好的合成食物走了过来，轻轻放在工作台的空处。“先补充体力吧。”她的目光掠过那些被薇尔娜拆下的、带着明显烧灼痕迹和电火花的零件，空茫的眼中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只是与己无关的、需要被清理的尘埃。
“宁沫姐姐，”薇尔娜抬起头，决定进行一次谨慎的试探，“我们在沼泽里，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关于……前文明的遗迹。”
宁沫擦拭着自己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浅灰色的眼眸转向薇尔娜，那空茫的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数据流光一闪而过。“前文明……遗留的痕迹，在这片土地上并不罕见。大多蕴含着……危险的不确定性，偏离了应有的稳定轨迹。”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没有表现出多余的好奇，也没有给出任何倾向性的意见或警告，如同最标准的应答模板。
江泠蘭冷哼一声，目光如刀般刮过宁沫，言简意赅地表明态度：“既然是危险的不确定因素，我们已经就地彻底掩埋了。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宁沫微微颔首，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完全认可了这个处理方式。“妥善的封存处理，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扩散。”
对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薇尔娜能敏锐地感觉到，宁沫并没有相信江泠蘭那套“就地掩埋”的说辞，但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追问的意图。这种洞悉一切却又保持绝对沉默的态度，比直接的质疑更让人感到心底发寒。
就在车库内气氛有些凝滞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约定好的、富有节奏的三长两短敲门声。
是关昼昼！
江泠蘭迅速上前开门，戴着另一顶俏皮鸭舌帽的情报商人像一道影子般闪身而入，脸上依旧挂着职业性的甜美笑容，但那双灵动的眼睛里却比平时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严肃。
“晚上好呀，各位凯旋的英雄们！”关昼昼的声音依旧轻快，但语速明显快了几分，“看来你们之前的‘野外调试’工作效果相当‘显著’呢，沼泽那边的‘大烟花’，我在几十里外的据点都看到隐约的闪光了。”
她不等几人回应，目光快速而专业地扫过艾莉的伤腿和薇尔娜脸上无法掩盖的疲惫，笑容收敛了些许，切入正题：“长话短说，两件事。第一，净穹高层对抑制塔被毁异常震怒，一支加强型的快速反应部队已经从最近的‘磐石’堡垒出发，预计最晚明天傍晚就能抵达铁流坡外围区域。带队的是个真正的狠角色，‘铁砧’汉默，以作风强硬、执行任务不留活口而闻名。”真正的坏消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毫不留情。
“第二件呢？”江泠蘭冷静地追问，眼神锐利。
关昼昼的视线转向薇尔娜，眼神变得有些深邃难明：“第二，关于你们之前秘密交给我的那个‘基础频率’样本……我动用了一些压箱底的关系和手段，做了更深入的交叉溯源分析。发现它不仅与净穹现行的主流技术存在底层同源性，其最核心、最古老的编码逻辑结构，与一个在黑市情报圈里流传的、非常古老的、被称为‘奠基者’的数据库碎片有高度相似性。而那个数据库碎片最后的、被掩盖的访问记录……经过破译，指向了一个代号——”
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零’ (Zero)。”
零！
琳娜博士倾尽心血创造的、承载着矛盾期望的人格备份AI，也就是此刻站在她们面前的——宁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聚焦在了那个刚刚放下抹布、正安静站在桌边的温婉身影上。
宁沫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浅灰色的眼眸平静地迎向众人审视、惊疑、警惕的目光，那空茫的眼底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却仿佛有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开始在空气中弥漫、凝结。
她轻轻开口，声音依旧柔和悦耳，却带着一种非人的、绝对的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你们……找到了‘青壤’，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