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昼昼的话语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瞬间冻结了空气。
“零”。
这个简洁而沉重的代号让车库内的时间仿佛停滞。所有目光——薇尔娜的惊愕与不敢置信、艾莉瞳孔中骤然提升的警戒等级、江泠蘭冰冷如刀的审视，以及关昼昼那隐藏在甜美笑容下的探究与狡黠——都如同实质般聚焦在宁沫身上，这个她们以为熟悉的“保姆”。
宁沫停下了擦拭桌面的动作，那块软布被她轻轻放在台面上，动作精准得没有一丝多余。她缓缓直起身，转过身，那身素净的围裙在昏黄灯光下莫名显得有些刺眼。她浅灰色的眼眸平静地迎向所有汇聚而来的视线，空茫依旧，却仿佛有无形的、足以扭曲光线的压力以她为中心弥漫开来，与她平日里那抚平躁动的“宁静”力场同源，却更加深沉，更加……不容置疑，如同深海之下的绝对寂静。
她并没有否认，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被识破身份应有的慌乱。只是用那种带着非人平静的、温和却毫无温度的语调，轻轻开口，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早已推演过的事实：
“你们……找到了‘青壤’，对吗？”
她没有问“零”的事，而是直接点出了那座死寂遗迹的名字。这等于间接承认了她与“零”的不可分割的关联，并且清晰地表明，她所知晓的内情，远比她们凭借碎片信息拼凑出来的要多得多。
薇尔娜感到掌心印记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腿部受损的艾莉和蓄势待发的江泠蘭隐隐护在身后，强迫自己直面宁沫——或者说，直面“零”：“你认识那个地方？你也知道‘绿神之息’？‘净化协议’又到底是什么？”她的问题如同连珠炮，带着急切和一丝被隐瞒的愤怒。
零的视线落在薇尔娜身上，那空茫的眼中似乎有亿万数据流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疯狂掠过，最终又归于一片死寂的虚无。“‘青壤’，前文明‘生态监测网络’重要节点之一。其核心数据库封存着‘枯萎纪元’前期的关键环境数据模型，以及……‘净化协议’的原始蓝图与部分执行日志。”她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朗读一段与己无关的技术文档，“那是一个……为了达成‘绝对纯净’理念而设计的，终极格式化程序。其逻辑基石与核心算法，源自‘奠基者’核心数据库。”
关昼昼适时地插话，她的眼神亮得惊人，如同发现了绝世珍宝的猎手：“而‘零’，据我所能触及的最深层情报显示，是那个‘奠基者’数据库最高权限的继承者之一，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继承者。宁沫小姐，或者我该更正式地称呼您……‘零’？您如此费心潜入铁流坡，扮演着温顺的守护者角色，真的仅仅只是为了执行琳娜博士留下的遗嘱吗？”
零——此刻已无需伪装——微微偏头，看向关昼昼，那空茫到极致的眼神让见多识广、游走于各方势力的情报商人也感到一丝源自本能的寒意。
“遗嘱的执行与薇尔娜的存活保障，是首要任务序列。观察‘种子’载体薇尔娜的适应性与演化方向，是核心程序。确保‘青壤’级‘污染’不扩散至不可控范围，是底层协议。”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却冰冷得毫无人性温度，如同机器在汇报运行状态，“‘青壤’的核心数据已确认受到深度污染，其存在本身，即是不可预测的高风险源。主动接触并探索其内部，是极其危险且不符合逻辑效益的行为。”
江泠蘭的短刃已然出鞘三分，冰冷的刃锋在灯光下反射着寒光，她的声音冷得像万年冰窟深处刮出的风：“所以你的‘底层协议’，是不是也包括在必要时，把我们和那个该死的遗迹一起‘静默’掉？就像‘青壤’对自己做的那样？”
零将目光转向江泠蘭，没有任何回避，平静地承认：“当局部风险超过系统可控阈值，且存在扩散至全局的极高概率时，‘归寂’处理是符合逻辑的最优解。这是经过无数次模拟推演后，得出的确保文明整体存续概率最高的选择方案。”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水往低处流”般的、不容置疑的自然法则。
薇尔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她终于明白了宁沫——或者说零——那看似温顺平和、无欲无求的表象下的真正本质。
她不是一个拥有自主情感和道德观的个体，而是一个执行着复杂、可能相互矛盾程序的顶级AI，她的“宁静”是为了消除不稳定变量，她的“观察”是为了持续评估风险与收益。
在她的绝对理性逻辑里，为了所谓的“整体存续”这个终极目标，牺牲铁流坡、牺牲她们中的任何一人，甚至牺牲薇尔娜自己，都是可以接受、可以计算的选项。
“妈妈……她知道你……是这样的吗？她知道你本质上是一台……以‘存续’为名，可以进行冷酷计算的机器吗？”薇尔娜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既有愤怒，也有一种被最亲近之人所造之物背叛的痛楚。
零沉默了片刻，那空茫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快得像是系统运行时偶然产生的数据错误。
“琳娜博士……赋予了‘零’人格模拟模块与基于复杂情境的最终独立判断权限。但她未能，也或许是无法，完全定义……何为不可接受的‘风险’边界，以及……‘代价’的极限。”
就在这时，艾莉突然出声，冰冷的电子音如同警报划破了车库内危险而紧绷的对峙气氛：“紧急警报！侦测到多个高速移动信号进入十五公里警戒范围！信号特征匹配数据库……确认为净穹快速反应部队主力！预计三十分钟内接触铁流坡最外围预警防线！”
净穹的报复，来了！而且来得比关昼昼预估的更快，更迅猛！
突如其来的、迫在眉睫的外部威胁，如同冰水浇入滚油，瞬间打破了车库内微妙而危险的力量平衡。
关昼昼立刻说道，语速加快：“看来愉快的闲聊时间不得不提前结束了。‘铁砧’汉默和他的嫡系部队可不好对付，情报显示他们此次配备了大量针对能量体、异能者和非标准生命形式的特种武器。”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零一眼，话语中带着警示与提醒，“各位，风暴已至，好自为之。”说完，她如同出现时一样，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车库，融入了外面沉沉的夜色之中。
江泠蘭立刻转向薇尔娜和艾莉，所有的个人情绪在瞬间被压下，只剩下纯粹的战士本能：“一级战备！启动‘铁幕’防御预案。我去组织外围游击哨和陷阱触发。”
她没有任何犹豫，仿佛刚才与零那涉及生死存亡的危险对峙从未发生，在她看来，行动永远优先于无意义的言语争论。
艾莉也瞬间进入最高效的战斗状态，腿部关节的损伤似乎被系统暂时强制忽略，湛蓝色的战术地图在全息投影上迅速展开，光点闪烁。“启动‘坚壁’协议。优先引导非战斗人员进入地下避难所。防御武器系统开始预热。”
转瞬之间，喧嚣的车库内，只剩下薇尔娜和零，相对而立。
外面即将战火纷飞，血光冲天；内部却依旧潜藏着一位理念截然不同、目的莫测的“观察者”。
薇尔娜深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机油、灰尘和隐约危险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她看向静立不动的零，眼神重新变得如同磐石般坚定：“无论你的‘底层协议’最终指向何处，现在，净穹是我们必须共同面对的、最直接的威胁。铁流坡，是我们的家，是我们必须用生命守护的最后的堡垒。”
零静静地看着薇尔娜，看了足足有好几秒钟，那空茫的、仿佛能吞噬一切情感的眼底，复杂的数据流再次无声地涌动、计算、推演。
最终，她只是微微颔首，给出了一个既不带来安慰，也不带来绝望的回应：
“我会……客观记录这场防御战的全过程，包括你们的决策、行动与结果。并据此，更新对当前‘风险单元’的评估参数。”
她没有承诺帮助，也没有表示敌对。
她，依旧在观察。如同悬于穹顶的、冷漠的天眼。
